第5章
元骞乐呵呵地回,闻淇烨象征性颔首,心却在周遭草木上。
雪后夕照的景致不应辜负。恰好几缕金灿斜阳掠过亭前怒放的古梅盆栽,继而交相辉映在方形攒尖琉璃顶上,落雪覆了轮廓,蓝底金色匾额色泽古朴典雅,题字玉翠亭。
元骞道:“前些日子玉翠亭跟前矮墩上放的还是浮石盆景,最近雪下得多,老祖宗说御花园颜色少了,所以换成了梅。”
宦官话都这般多吗?闻淇烨看他一眼,说:“挺好。”他态度拿捏得刚好,既非漫不经心,也不甚热络。
元骞又笑。小闻大人比他爹还有意思。
二人走过汉白玉制成的蟠龙花柱桥。
绯红、棕黄、松花绿的三色长桥从六道汉白玉阶开始缦回。
极目远望,桥下是片干涸地,枯萎的黄荷活埋在雍容华贵的墨绿巨盆中,连死都标致动人,廊桥蜿蜒曲折,接天莲叶被连片的蒹葭替代,竟有天苍野茫的寥廓意趣。
身边元骞忽然态度殷勤,躬身垂手,目视低处笑得如稚子羞怯,道:“老祖宗,兵部部丞闻淇烨奉旨前来叩安。”
闻淇烨移目望去。
桥上,四位宫女手持明黄的龙凤扇与一曲柄黄伞的作为仪仗,举豹尾枪、挎二尺宝刀的御前侍卫在外圈傲然挺立,正中央那位端丽地坐在廊桥条凳上,静静望他。
一身明黄袍清和雅正,长发如引魂幡垂至胯骨,未施粉黛却依旧当得起玉貌绛唇,桂林一枝,昆山片玉,连身上的朝珠和翠玉半钿都压不住他容貌半分,却并非雌雄莫辨沾染女气的美,任谁来看都是位仪态极好的世家公子。
闻淇烨几乎是瞬间想起苏轼那句:性如白玉烧愈冷,文似朱弦叩愈深。
后来他多次回想,发觉爱上谢怀千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情。
彼时他不知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癔症,只是直直地看着谢怀千,浑然忘却元骞的嘱咐,将这人上上下下、全须全尾看了个痛快、看了个遍。
元骞说谢怀千双腿旧疴沉积,常年需要侍从搀扶上座,这会儿坐在长凳上,双腿遮挡在天家威重的明黄袍下,他的残缺助长了旁人的想象,像极一尾温香软蛇。
闻淇烨不露声色走到谢怀千仪仗前跪了下来,喉结上下滚动,几遭都没有出声。
元骞急得笑。
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闻淇烨差点失态。
好在最终他压下汹涌,堪堪找回一点神志。
向太后请安,旁人都耷拉着眼不看以示尊敬,照理说部丞大人也该恭敬垂眸,闻淇烨倒是离经叛道,直勾勾地看着太后,仿佛要用视线把近在咫尺的那张美艳面皮剜破,才能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在强烈地蛊惑他。
“臣恭请皇太后圣安,愿太后万福金安,福寿绵长。”
谢怀千眼眨得比旁人少,眼眸无端有种能摄魂的幽微感,那双迷人的睫毛中的眼珠垂着,好整以暇地打量这位颇有盛名的闻氏长公子。
他还以为自己会被如何以礼相待,没成想,闻老多年引以为傲、人称有举世之才的闻公子,性子居然这般轻浮孟浪。怕自己看错,方才他反复瞧了好几眼,只能称赞闻公子好雅兴,胆子也不小。
要不是下人都低着头,闻老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谢怀千对着跪在地上直勾勾看他的闻淇烨莞尔一笑,慷慨称赞道:“部丞大人好礼数。”
闻淇烨才终于发现自己身上的不体面,他垂眸避开罪魁祸首的脸,极其坦然道:“不及太后万分之一周全。”
宗祖有法,太后须在受礼后赐座。在御花园这礼节便不那么繁琐。
谢怀千伸手示意侍候已久的宫女递来手中的茶碗,元骞眼波流转,这赐茶向来都是宫女奉上,何时敢叫太后亲手来奉?
老祖宗这意思无非是传话给慈宁宫里侍奉的,闻部丞是自己人,他则是闻部丞的靠山,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为难闻老的亲儿子。
谢怀千双手奉茶朝他弯出一抹浅笑,脸上是看待小辈的和颜悦色,温声道:“罢了,起来接茶。”
闻淇烨闻言起身抬手去接那瓷釉茶碗,遵循着礼法,小心避开太后骨节秀颀的润白双手。
他才错位扶稳碗缘,一根修得极规整的指忽然轻轻勾弄他的掌骨,似勾似抚,一触即离,茶水浮起涟漪,闻淇烨的心好似忽地叫人吮了口,差点砸翻手中茶水。
抬眉去看,谢怀千还是仪容端方,背脊如松,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点漆眸透过如盖睫帘晏晏睨他,昳丽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方才逾矩的凭据。
方才的一切仿佛全是他的臆想。
闻淇烨收回视线,右手指腹轻缓摩挲瓷碗边沿,眼中看不出任何探究欲,竟将手中赏茶一饮而尽。
元骞在一旁露出诧异神色。
那赏茶才备上不久,势必滚烫,难以入喉。
部丞大人好大的诚意。
【作者有话说】
闻淇烨的表字:磐礴,形容广大无边
——晋郭璞《江赋》:“虎牙嵥竖以屹崒,荆门阙竦而磐礴。
谢怀千的表字注释下章放送
但是下章没那么快嗷宝宝们,我没存稿了(改大纲改的(擦汗
第4章 谢渊然
元骞应该早已和谢怀千打过商量,今日这见面确是走个过场。
很快,元骞便将闻淇烨手中的空茶碗拿来递给旁边的小太监,那张喜庆的老脸皱巴巴地冲谢怀千媚笑,每条皱纹都笑出了忠诚的感觉。
“老祖宗,时辰也不早了,奴婢送部丞大人下去?”
“去吧。”谢怀千说。
元骞并没有真的亲自将他送出宫外,下桥走不了几会儿他便顿足,笑呵呵地客套:“部丞大人,老祖宗腿脚不便,我这个做奴才的也不好擅自离开太久,便让元俐送您回去。他皮糙肉厚,您尽管使唤。”
元俐看起来没有他的名讳聪明,他皮素净,无毛,长窄脸,是个清秀的单眼皮,尖下颌低垂,项上人头顶着的黑色漆纱三山帽没有任何惹眼的点缀。
也不知是否荫蔽近在咫尺,这位年轻的慈宁宫四品御前太监心思写在脸上,走到两人边上,低低地、讨好地喊了声“干爹”。
元骞顷刻间面沉如水,恨得想扇死他个心不在焉的蠢货,嘴上赔笑道:“奴才不懂事让您见笑了,也不知道谁教的,见了人也不知道喊。”说着,一把扯过元俐的胳膊,狠厉地拧上一把。
元俐疼得唇白,再不敢分心掉链子,当即有模有样地朝闻淇烨躬身作揖,道:“闻大人,奴才送您回去。”
闻淇烨将父子两人的暗潮涌动都看在眼里,心里大致有了谱。
“大人上车。”元俐麻利地扶他上车,扬笑道,“大人可得在上边待一会儿了,方才奴才叫人放了些茶点,消磨着消磨着,应该(过得)快些呢。”
“元公公的车马……”闻淇烨特地当着他的面轻轻一扫周遭又很快收回,目光清澈,分外体面地邀道:“公公与我同乘罢?”
元俐的品秩虽然不能享有车马,但他干爹可是元骞,怎能不怜惜自己的干儿子?
平常人来看,此人应当在内廷中受尽冷眼的那一号,位卑权重,干系没少担,好处沾不上,不仅在干爹那儿被轻视怠慢,连打扮也比旁人素,肯定连分摊的赏银拿得都比别人的少,何必与之结交。
闻淇烨觉得里面有猫腻。
元俐听了吓得五体投地,连磕两个头,表现出非常卑贱的样子,耳根也热得不行,旁边几个小太监偷嗤,骑手太监同样拉着缰绳轻蔑地勾起唇角。
一时之间,窸窣的嗤笑充耳。任谁都能感觉到元俐有多不受待见。
闻淇烨不为所动,不顾下仆劝阻,亲自下车拉元俐起来:“公公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元俐眼中划过几分意外,众人却只能看见他感激得面红耳赤,弹指之间便涕泗横流,边站直边推拒道:“奴才怎敢污脏大人的车,非得走着送大人回去方能报答大人的恩情!”
闻淇烨没再勉强,只在再上马车时道:“车上茶点,还要多谢公公照拂。”
元俐仰着头看他,报之真诚一笑。
数九寒天,银炭噼里啪啦无声地在暖炉内炸开,殿内温暖如春。
棋盘上黑白子纵横捭阖,谢怀千坐在棋桌一侧,左手扯着右手垂下的广袖,柔夷般纤长的右手执着白子截杀黑子最后的退路。
他从已成定局的棋盘上挪开目光,静静望了会儿窗外越下越急的雪。
这是谢怀千入宫的第十个冬天。
日子一如既往,没有什么不同,他依旧陪自己下棋,腿依旧会在寒天疼痛难忍。
谢怀千抬手将棋子一颗颗捡回墨青色棋篓,光滑棋子的触感有如抚动潺潺流水。
细腻的指腹在最后一枚白子上摩挲一圈,最后丢进篓内听棋子相互敲击发出清脆的击打声,覆上竹盖。
“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