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急。舟车劳顿,劳心伤神,他既已进京,便让他好生歇着,修养筋骨,等他缓过来再接他入宫也不迟。”
  元骞哪能不明白?诏书上的“即刻赴任”不过是催人进京的托辞,既然闻淇烨已经进京,只要太后不松口,即便人没了,尸首也甭想离开京师半步。饶是如此,只要小闻大人识时务,懂得顾全大局,便没有人争着抢着要逞威风当恶人。
  元骞笑着附和道:“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部丞大人筋骨修养好了,也好为匡扶社稷大显身手不是,老祖宗放心,奴婢一定好生打点,将部丞大人伺候得舒坦。”
  【作者有话说】
  身高:闻淇烨189,谢怀千190
  年龄:闻淇烨20,谢怀千26
  表字释义下章作者有话说标注
  部分资料参考网络
  下章初遇~
  第3章 荷花塘
  闻淇烨回到馆驿歇下,以为次日会有礼部抑或吏部的人宣他觐见皇上,等来却是宋公公手底下的小太监和他的恭维体己话。三句话不离太后有多么圣明、宅心仁厚,又是多么体谅他难处,准许他先在京师稍作修整,再授印上任。
  他没作声,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不过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伎俩,太后若真体谅他难处,怎么不许他服完丧再入朝辅佐皇上?话又说回来,能赋闲一段时日,平静心绪,也没什么不好。
  眨眼便过去大半个月。
  闻淇烨闭门不出,在馆驿避世,确有解郁悒的奇效。
  期间闻径真来找他几回,闻淇烨称病不见,闻径真又坚持几回。应当是忙,之后便没再来。
  闻淇烨偶尔临帖,有时校勘藏书,焚香抚琴也不乏意趣,就这么打发到了第二十八天,闻淇烨心知差不多,再往下便过了。
  此番进京,他既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轻举妄动,乱了方寸,叫人探了底细,于是依照宦官所述,歇了小半个月才“修整”完毕。
  正月晦日,朝堂的人没来,慈宁宫的掌事大太监元骞倒来了。
  门房事先通报,闻淇烨吩咐倒茶,茶还没来,元骞进来了。元骞此人,侏儒身材却冒着浑身的机灵劲儿,见闻淇烨第一眼便露出辛密又略微羞怯的笑,行事却是截然相反的干练。
  他边走边笑,腿脚利索,步履生风:“奴才见过部丞大人,能见着部丞大人,是奴才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既然要客套,便客套到底。
  闻淇烨按例先对元骞作揖,好有礼数,元骞看了也不落下风,竟福下身子,膝盖一软要对他下跪。
  非得这么试探他?
  闻淇烨右眼皮一跳,眼疾手快搀起元骞:“公公怎么行如此大礼,折煞我了。”
  元骞这么个人精当然懂得见好就收,时而抬眸时而垂目,半遮半掩不敢仔细瞧他似的,过会笑着直起身说:“大人好客气。”
  两人不动声色寒暄了会儿,谈天说地,就是不入正题。
  等到场子差不多热了,闻淇烨忽然插言问:“劳烦公公告诉我,慈宁宫有何避讳?什么绝不该说?什么绝不该做?”
  “这……”
  元骞回身对跟自己前来的干儿子元俐使了个眼色。
  元俐不愧是他能干得力的干儿子,一点就通,得到闻淇烨眼神首肯后随意找了个借口支开附近的活人,体贴地退了出去。
  元骞站起来在门边转了一圈,确保接下来说的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见,他单手遮嘴,声音低了八个度:“慈宁宫确实有许多规矩,不过,别的都不打紧,有一点您千万记住——看见上圣的腿呀,得和看见别人的腿一个样。”
  腿?谢怀千腿怎么了?
  瘸了?
  闻淇烨泼水的手停了下来,神情含了几分若有所思的讶异,他以前可没听说过惊才绝艳的神童谢怀千是个瘸子。入宫后的谢太后成了残废,这其中蕴含的东西便很有意思了。
  谁弄残的?何时弄的?
  是谢怀千抗旨不从,先帝下令弄残他的腿,还是谢氏为表忠诚,亲自将他弄残,然后再送进皇宫?
  闻淇烨停下无用的猜测,忽然一顿,想起位故人来。
  他有位年长他七岁的旧相识,名叫录隽。
  录隽家贫志高,读书刻苦勤奋,每日手不释卷,为人开朗温柔识大体,很讨人喜欢。闻淇烨、慕容新和欧阳钰慈小时候都好和他玩,他母亲慈明,烧得一手好菜,他们也没少找录隽母亲讨吃的。
  录隽乡试前些日子不慎被孩童用来打鸟的弹弓打坏了左眼,落下眼疾,最终未赴试。那以后他转了性子,动辄打砸抢摔,暴怒无常,见了熟人也不再寒暄关怀,冷漠得令人心寒。
  闻淇烨偶尔碰见录母佝偻着身子去兰芷斋抓活血的伤药,见老人家鼻青脸肿,问是怎么回事,她也绝口不提性情大变的儿子,只是抓着闻淇烨的手哭诉人老了眼睛不好使,磕磕碰碰疼得不行,生怕闻淇烨往她曾经孝顺争气的儿子身上问。
  谢怀千既然伤残,性格大抵也改变了。
  录隽尚且如此,位高权重的谢太后发作起来又当如何?
  闻淇烨心下不免起了几分厌恶,想到问安时要对上一张喜怒不定的可憎面目,他还须表现得像个谦卑的门生,俯首帖耳、低眉顺眼、恭敬有加,更是厌烦。
  说不准太后何时会骤然发难,又会如何凭一双眼自高处俯瞰他,揣摩他,心中还要想,这人听不听话?用还是废?
  千般不喜万般不愿,他也不得不遵从帝王祖制去见谢怀千,只能抻着脖子任由忍字头上那把刀砍。
  请安定在七日后,元骞打好招呼,说元俐一早便来接他。
  入宫前日的后半夜,天雨雪,闻淇烨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破了一心不动的例。
  他本不是念旧之人,不知怎地,偏就在这夜念起那日在金莲筑的时光,那日欧阳劝他趁热吃的香酥羊蹄,他真该尝一口,也不必翻来覆去地猜究竟是什么风味。
  慕容和欧阳如今还在梁汴么?即便他们想来京师寻我,欧阳的长兄也不会应允,也不该让他们参合进来搅浑水弄得满身腥,若他不幸葬身此地,希望来世还能再做兄弟。
  母亲好么?他那不成器的表弟呢?他强忍鸡皮疙瘩,抱起小家伙那么多次,耳提面命要他“勿多感怀”,要他心如磐石。那些叮咛,希望有一日奏效了吧。
  闻淇烨睡得不算好,丑时才睡,寅时便醒。
  元骞一早便对他说,今日不算觐见,只是给太后问个安,这显然不合情理,外臣上任前第一面见的居然是太后而不是皇上。
  无非是明晃晃的敲打,他若想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朝野活下去,就得对这京城中唯一一位姓谢的言听计从。
  既然是问安,他便没穿配发的官服,照常束了披肩的冠发,秘色瓷冠上浮绣梅梢月纹,身上是素纱鹤氅,貂绒内衬,直叫元骞夸了半天的丰神俊朗,俏得简直天上地下独一份,闻淇烨颇觉肉麻,不禁又想,难道谢怀千已经心理扭曲到每日听着这种恭维才能活得舒心?
  梳洗毕,闻淇烨本想着早去早回,岂料太后出宫拜庙去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他没想到谢怀千如此入乡随俗,做太后不忘找个教信,烧香拜佛着实符合太后身份,当下多问一句:“太后拜的哪座庙?”
  元骞安抚他罢,又露出那种与有荣焉的奇怪笑容:“启禀大人,五脏庙,也是京城独一份。”
  闻淇烨回以难以言喻的静默。
  闻淇烨过去对谢怀千的了解,全凭旁人转述。
  以谢怀千为主角的传言和话本数不胜数,总归说他坏的多。民间讽太后的话本都快把他传成啖肉食骨、三头六臂的妖怪。
  譬如谢氏一族分明是先帝所灭,坊间传闻却张冠李戴,将这笔血债计在谢怀千头上。
  话本是这么说的:
  先帝悦千,欲迎其为后。千宁自刎弗愿,谢氏强送入宫。千心生怨怼,恨意焚身,不慎化为原形,将骨肉同胞拆吃入腹。
  邪,是他对谢怀千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
  如今这份印象非但未澄清,反而加深了。
  别人拜佛拜欲望,谢怀千居然敢无视礼部和言官,单独造了座庙来拜他自己?
  谢怀千比他想象得还要偏邪。
  元骞将他暂时安顿在慈宁门外的廊房,这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见谢怀千不少在内廷接见亲信,前朝后寝的规矩看来是在谢怀千手下死了个干净。
  闻淇烨在此间用了午膳,伴着白日落雪音阖眼休憩,不知过去多久,元骞熟悉的小嗓打断了他:“小闻大人,上圣往御花园的荷花塘去了,赏残雪呢,咱们去吧?”
  闻淇烨应下。
  朱墙金瓦、雪落宫檐,紫禁城美得惊心。
  大雪初霁,通往荷花塘的路上过几座御道石桥,外臣在宫中只能徒步,于是他与元骞便沿着一条条寂静空落的宫道走过去,偶尔遇见几个贴着朱墙路过的宫女太监,见了他们便垂着头福下身子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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