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话音刚落,元俐躬着削瘦的身子碎步到他面前,低着头双手接过棋篓递给旁边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将奏折换上,开始跪在他身畔磨墨。
  知他喜静,殿内几乎没有任何琐碎的声音,太监侍卫宫女挑的都是心细如发的哑巴性子,就那么一个吵的元骞,也被他打发去办事了。
  谢怀千擅长一心多用,他垂眸望向奏折,八分心神放在奏折上,拨出两分问:“闻淇烨如何了?”
  元俐俯首帖耳,太后领口若隐若现的幽香逸散,叫人闻了精神为之一颤。
  他一顿,露出向干爹学的谄媚笑靥:“回老祖宗的话,奴婢将部丞大人好生送回驿站了,看着大人用了您懿赐的菜肴,大人吃得好干净!”他眼珠转了转,“大人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都不知该怎么孝顺您了。”
  谢怀千左手支颐,笑融融地看他:“别的本事还没学上,撒谎倒是和你干爹学得快。”
  元俐羞愧地垂下头,结结实实地给人磕了好几个头:“奴婢再也不敢了,只是闻大人的确记挂着您,还问我明早上朝能否见着您呢。”
  谢怀千颇具玩味地看他,不置一词。
  元俐心中凛然,想起还有要紧事要禀报,他略一思忖,脊背弯得更低,面色为难道:“老祖宗,听说工部部郎家的蒋公子拿着本策论在城外雪里梅林等了一夜,谁劝都不走……”
  “他倒是个好孩子。”谢怀千幽沉的睫羽恰似绸扇一张,半晌还没眨动一次,静得像御花园枯萎的荷莲,犹如死物般无端慑人,让人害怕,可是又确实美,美得让人受不住,直教人想看。“差人送他回府邸,就说哀家往西方游历,归期未定。”
  蒋公子的确光明磊落,心怀天下,也是饱学之士,可是欠缺谋略与大局,对权谋诡计一概不通,拳拳赤子之心,果真是个孩子。若是以前的他,也许能和蒋公子成为挚友,谈天说地,而今,孩子一般的蠢货傍身,只能徒增烦恼。
  “那秦公子呢?”元俐请教。
  “都不见了。”谢怀千漫不经心地说,“哀家找到更好的了。”
  谢渊然给他下药了吗?才见一面,说了几句话,反应这样大?
  三更半夜,鬼都敲完门了,他还醒着。
  闻淇烨不算冷静地扒掉上身湿透的衣裳,墨发散在蓬勃的臂膀下,挺括的肩线与悍利的肌肉表面覆着浅浅的汗,青筋从紧束的裤腰往下延展,他打来凉水从头冲到尾。
  睡下前,他差家仆撤了些碳,还换了单薄的寝衣,褥子都没盖,浑身热得不停淌汗,别提有多不体面,这才来淋浴。
  现下明白了,谢怀千没给他下药,谢怀千就是种可怕的药引子。
  他阖眼便会想起谢怀千青天白日一身明黄袍端坐于荷花池前,那股天家的端矜气度,檀口殷红,水色盎然,乌漆漆的发垂拢,比空谷幽兰更寂静,比濯清涟的莲更妖冶。
  吐息之间,他那沙雪的蜜嗓把人的心神搅得更乱……
  极白的肤色,脖颈和指腹上的黑痣,偏偏脸上干净得什么也没有,让人忍不住琢磨,怎么会有人受老天优渥至此呢?
  哦,他也不全是走运的,看那双旧疴沉积的腿便知。然而真与谢怀千相处起来,不会有人觉得他残疾。只让人忍不住纳罕,太后权倾朝野,该是个刀枪不入、冷心冷清的狠辣之辈,怎么会有这般柔弱无骨的蜜壳?
  还有这般不老实的、恶劣的冶艳性子。
  擦拭身子,头脑总归在冷水浴后轻盈下来。
  倘若躺下来合上眼恐怕又不得清净,谢怀千那张漂亮的脸跟鬼一样缠着他。
  于是闻淇烨披着湿发看书,揣度明日要如何避开闻径真和他的同僚。他若想要保全家族,站队是万万不能的,另外,下回见到元俐又该如何笼络?刚开始总该循序渐进,投其所好,他既然与元骞闹别扭,那么其中给他留的空子便很多了。
  五更天,九千岁府。
  清波揽梅。
  无月夜。
  浴桶边往来近百人,皆作宦官打扮,手上不停,沐浴、梳头、抹粉、描眉、胭脂、指甲,各司其职,虽轻车熟路,但仍然严阵以待,颦蹙间均屏住呼吸。旁边还有群白面太监焚香,在神龛边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诵着佛经。
  磬声和木鱼声只余一种阴森的恐怖。
  人称玉面修罗的彤文台彤玺大太监文莠端坐其中,双臂过桶,下颌高仰,闭着眼享受伺候。
  眉眼细长如淡烟,悬在脑上的黑密发髻可见不少白发,他四肢纤长苍白,五官秾艳,活脱脱一条从水里爬出来的鬼。
  当今皇帝大伴,彤文台掌舵,几乎作相父帝师的文莠。
  大陈唯一能和太后掰手腕的大宦官。
  旁边有个丰腴的太监抱着一条金被银床的正黄猫子,战兢开口:“文大人,都拾掇好了,狸奴也喂养过了。”
  猫子听见“狸奴”二字,单纯咪奥了声,三条腿紧紧圈着太监,第四条腿那儿只剩一截毛茸茸的根。
  文莠歘地睁眼,从浴桶中爬出,拖出一地水渍,二十来号人忙不迭拿帕子去擦,为他穿上衣裳,戴上朝用的金丝玉巧士冠,披蟒龙袍,他也懒得站定,便让下人手忙脚乱,自个儿走到狸奴面前,那张死气和鬼气兼具的脸焕然生机。
  他微眯着眼将狸奴接过来,将猫举到半空中双目猛盯,又在众人心高悬时把猫抱回怀中,奶妈哄孩子似的:“三只脚怎么了?对付那些蠢货,三脚猫功夫够用了,嗯?是不是,宝儿?”
  说完他将猫放在地上,嗓音喑哑道:“乘轿前往乾清宫,三更天,皇上也该睡醒了。”
  “皇上输了,快快将亵裤丢了,再喝一杯!”
  “爱妃,朕不能再喝了,文大伴昨儿个才为了朕冷落皇后同我置气,朕今日再喝那么多,上不了朝,文大伴又如何看我?”
  “哎呀,陛下说皇后死板,这才召来我们姐妹俩,陛下贵为天子,若连寻欢作乐都不能拿定主意,岂不枉有这江山?”
  “爱妃所言极是。说起来,朕也正为恶整了闻氏一番而高兴,本该找个机会庆祝,他们这不许那不许的,我看今儿非要庆祝一天不可!”
  “陛下说笑……一天,怎么够呢?”
  乾清宫正殿内春光羞人,少年帝王眼上系带与美人捉迷藏。
  若是捉到了,便是一阵不可言的动静。
  文莠到时,李胤已经玩上不知几个回合,殿内脏污不堪,他也不知喝了多少,正醉生梦死地枕在美人白润的腿上。
  恰好见文莠迈门槛进来,他双眼惺忪,眼下青黑虚浮,徒有声线可见少年清亮。
  “文大伴,你来啦?”
  文莠身长近乎八尺,拿那副鬼腥水气的眉眼瞧着帝王身边的美人,神色不明。
  他也不迈过门槛,旁边侍奉的美人都被他阴恻恻的眼神看得害怕了,为李胤按摩的双手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李胤还看不出,极没眼色地吁出一口气,很是快活道:“文大伴,胤儿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上次这么快活还是你给我当马骑的时候,如今你位高权重,咱们再也无法重拾儿时的欢乐了。”
  乾清宫死寂一片。
  正当众人以为文莠会发作,文莠却忽然轻巧地迈过门槛,将倚在美人身上的李胤拥到怀里,胡人似的眉眼色泽浅淡,用一种和阴毒面相大相径庭的和蔼道:“我与陛下相伴整整八年,陛下也从九岁[1]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陛下此言,难道是说和我生分了?”
  李胤灵台浑浊,点头又摇头。
  文莠笑着说:“陛下,女人算什么?接下来还有更有趣的呢?”
  李胤迷瞪了会儿,猛地反应过来他的隐喻,顷刻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又激动又雀跃,想要手舞足蹈但又必须维护天家威仪,文大伴的意思是……他就能从谢怀千手上夺权了?!
  他睁圆眼睛,抱紧文莠,嗫嚅道:“文大伴,我小时候真不是东西,没了母亲居然还叫您哺母乳,我那般羞辱您,您却从不与我置气,没有您,焉能有我今日?等胤儿继承大统,您五十大寿那日,我定叫您风光!”
  文莠淡笑望他,良久道:“臣等着。”
  李胤迷迷糊糊,困倦得不行,扶着文莠,没一会儿声音小了:“文大伴,待朕梳洗以后,咱们去上朝……”
  头一歪,睡了。
  文莠脸上笑靥瞬时消失,他将昏睡的帝王放回美人腿上,低颔睥睨着发抖的清凉美人,轻声道:“伺候好皇上,既说一天,那么没到一天不准下床,敢多话就把她们舌头割了喂狗。”
  身侧宦官皆如虎狼环伺,冷冷看她,美人哆嗦,正要称是,文莠站起,打断她道:“皇上今日不上朝,总得有人代皇上上朝。”
  “摆驾,金銮殿。”
  [1]胤母乃民间优伎,九岁携胤进京认宗,值先帝晏驾,无嗣,太后垂帘摄政。百官闻讯,请立胤为嗣,黜其母,厚赐遣归故里,后遂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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