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面对周子安的质问,独身立于光柱之下的男子微微偏了偏头,终于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方云止摸了摸昏在他怀中的方停澜,面色沉郁,“我叫你把停澜带回来,却没让你把他做成供你驱使的傀儡,仅凭这点,便叫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收回视线,抬眼凝望着那道手持长刀的身影,缓缓开口。
“一切,便要结束了。”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无数条灵脉自天地四方向此间奔涌而来,交织缠绕,宛如奔流不息的浪潮,一点一点蔓延上裴知岁的衣角。
裴知岁在聚灵。
他的原身是山野白梅,天生地养,生来便善于捕捉天地间的灵脉。如今,他有意汲取此地全部可供他驱使的灵脉,这一想法于他人而言是天方夜谭,与他却轻易的如同探囊取物。
四方灵脉汇聚于他身,裴知岁骤然得此加持,原本徘徊于化神边缘的境界陡然拔高,竟有一瞬间横跨两大境界,直奔渡劫而去。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听雪刀,素白的指尖一寸寸抚过刀刃,霎时,听雪刀身大亮,仿佛于瞬间褪去了于人间尘封千年的躯壳,再度变回了九重天上那柄霜雪淬炼的神器。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低声赞许道:“你倒是与我的离恨截然不同,真是好乖好乖。”
他握紧手中的刀柄,看着自己面前漂浮在光柱之中的神骨,忽然便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之感。
这一刀下去,便是无可转圜,再无退路。
从此,北域之中再无他容身之处,他又一次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亲自做下的选择,便如同过往的无数个岔路口,只要他做出了决定,便再无后悔的可能。
他裴知岁,从不回头。
裴知岁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亮得吓人,仿佛燃烧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他缓缓抬起手,一道巨大的刀影逐渐出现在他背后,骇人的刀气混杂着滔天的灵力,以雷霆之姿劈向神骨。
“轰——”
一瞬间,天崩地裂。
第66章
耳边轰鸣不止,楚寒衣垂眼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人,强迫自己不去看身后那道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灵力的蓝色光柱。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冷淡:“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周子安耷拉着眼皮,一双血玉般的红瞳缓缓聚焦,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贯穿了自己胸膛的银白长剑。
他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抚上折月剑刃,随即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用双手握紧了剑刃,面色苍白近乎透明。
“当年苍琅欲以此剑杀我,可惜没能成功,我死里逃生重回人间……而如今……”他低低笑了几声,声音沙哑,嘲哳难闻,“如今你亦以此剑杀我,罢了,罢了,许是我命中注定便要死在这柄剑下。”
楚寒衣居高临下,不为所动,“从你手中沾染无辜之人性命的那天起,便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是,我手上的确不干净,可你那位南渊主又比我好到哪去?”周子安撩起眼皮看他,笑容讥诮,“你以为,用天枢古钟扭转了时空,他曾犯下的那些杀孽便不存在了?”
“存在与否自有天道断定,无需你来评,”楚寒衣的眼神冷了下来,“至少这一世,他手上干干净净。”
周子安收了笑容,视线掠过他的身影,投向了远方。
“你以为你保得住他性命吗?”他轻轻一哂,嘲道:“无怪乎他能稳坐南渊主的宝座那么多年,他的确够狠,够疯,我甘拜下风。”
楚寒衣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了,他面无表情地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作势要拔,“说完了吗?”
周子安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了个与方才的话题截然不同的问题:“他真的那么恨我吗?”
他问得含糊,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随口问起,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晦涩而凝重的。
“这很重要吗?”楚寒衣不解。
周子安却没回答他。
他胸口被折月捅了个大洞,整个魂魄被楚寒衣的剑气削的千疮百孔,如今已是半身踏入黄泉之人,再无复生之可能。
楚寒衣看着他逐渐变得透明的指节,僵持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师尊曾将一个人视为知己良朋、此生挚友,只是后来他们不同路了。”
楚寒衣记得,那是一年除夕,彼时他刚与小梅花一同守了岁,被它催着去山顶看自己鼓弄出的灵流烟花,然而刚抵达山巅,便看见了独自一人喝得烂醉的苍琅真人。
楚寒衣对苍琅真人向来敬畏有加,心知他独自躲在这里喝酒便是不想被人打扰,转身欲走,却被苍琅真人唤了名字。他别无他法,只得坐在一旁与小梅花一同听他师尊的醉话。也是在那时,苍琅真人说了这句话。楚寒衣现在都记得苍琅真人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似恨非恨,似念非念,各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只余下了连绵不绝的苦味。
那他时便觉得,能让向来自持的苍琅真人露出如此痛苦神色之人,一定在他心中占了极大的分量。
只是这些话,他是绝不会同周子安说半个字的。
周子安愣愣地听着,似乎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
“原来他竟是这般想的吗……”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仰去,脸上泛起只有追忆往昔时才会出现的复杂神情,“我十六岁那年认识你师父,至今已有百年。同他结伴的那些年,真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岁,我与苍琅一起走遍了北域南渊,寻奇珍异宝,访名山仙泽。他是我的生死至交,亦是我唯一交心之人,可惜,他不理解我毕生的追求,我不懂他遵循的道义,也许有的人从一开始……便注定只能一起走一小段路……”
“呵……”他的视线投向楚寒衣,那双不久前还满含着讥讽与不甘的赤瞳逐渐失焦,一点一点的失了神彩,说出的话语像是警示,又像是诅咒:“我们如是,你们亦如是……”
他嗤嗤地笑了几声,合上眼,再没了生息。
楚寒衣干脆利落地收了剑,转身直奔光柱而去。
*
裴知岁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他凝视着面前的光柱,莹莹蓝光之中,浮着一块遍布裂痕的骨头。
裴知岁看着它,心中忽然便平静了下来。
他想起方才握着听雪劈下的那一刀,结结实实,毫无保留,轻而易举地破开了光柱。刀刃砍上神骨的那一刻,产生的不止是向外四散的灵流与巨大的轰鸣,还有神骨之上宛如附骨之疽般寸寸出现的裂痕。
原来所谓的半神之物,也并非无坚不摧。
原来他上辈子没能做到的原因,也不过是少了一把趁手的刀刃。
他缓缓抬手,白玉似的指尖探进那一片荧光之中,轻轻一点。
指尖落下的下一瞬,那块遍布裂痕的神骨似有所感般颤了颤,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模样,“砰”的一声彻底破碎,化为了漫天金色的碎屑,如同燃烧过后带着火星的余烬,洋洋洒洒地铺满了脚下的断壁残垣。
裴知岁站定在地面,视线扫过身后的一醒一昏的二人。
他朝二人走了几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染着几分沉沉的冷意。
“方尊主。”
“裴公子。”方云止低垂着眉眼,下意识错开了视线。
裴知岁瞧着他低眉敛目的模样,心道:真是千年的狐狸,惯会伏低做小,装模作样。
他向来不爱与这种聪明人打交道,言语间便不自觉少了几分耐心,“方尊主如今可是如愿了?”
方云止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耐,从善如流地收起了那副狐狸似的笑脸,坦然道:“虽有波折,但好在结果如我所愿。”
裴知岁眉梢一扬,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拉近了二人指尖的距离。
他凑在方云止耳畔,声音轻柔得宛若呢喃,说出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明目张胆算计我,不怕我连你一起砍了?”
方云止沉默了一会,露出个释然的笑容来:“从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开始,便将性命置之度外。如今我夙愿已了,哪怕公子眼下要取我性命,云止也不会半分异议。”
裴知岁轻嗤了一声,脸上的不悦之色未变,却没再借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了。他从指间召来一缕灵焰,淡红色的灵流在他指尖绕了一圈,随即飘到方云止的面前。
“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没什么意义,我对杀你也不感兴趣,”他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一道繁复的阵法自他脚下一点点亮起,“方尊主,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方云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收下那缕灵焰,认认真真同他行了个礼,道:“自然。若公子来日有用得到云止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裴知岁微微颔首。
脚下的阵法已然开始运作,只待他向其中注入一点灵力,这阵法便能将他送去千里之外的大漠,去往下一块神骨所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