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尧恩看了一眼,纵身下马:“你们随我进来。”
六月末,平北府再次开堂议事。
从目前情势来看,这是一起蓄谋已久的犯罪,敌首自称玄锋,下线约有千余人,按盗窃、运送、加工、贸易进行分工,跨越多个州县协同作案,把军火卖往兀良哈。
尧恩道:“我们已经控制住了局面,短时期内,估计玄锋不敢再出来兴风作浪。”
张济良道:“他们如果藏起来,我们该怎么做?”
尧恩道:“由里向外,再把他们从藏匿之所驱赶出来。”
董成道:“这我就糊涂了,既是藏匿,如何找得到?”
尧恩从袖中拿出第二道公文,夹在指缝中,示众人道:“翰林院发来的名录,落款处有两位丞相加盖的印信,即日起,各府学、州学、县学、文社、诗设排查住所,清理门户。”
范泉拍了拍额头,幡然悟道:“对,先前我们一直怀疑有内奸泄露沿途关隘、官道、驿站、仓库的信息,却只查了官署吏员,忽略了这些年在各地兴起的文社。”
尧恩做出部署,一路人往兀良哈与朵颜三卫进行交涉,请国师塔宾交出擅买军火的商人,另一路人跟随自己清查各地学府文社,找出明德会成员,追查其与敌首玄锋之间的联系。
*
宣德县的县学规模不大,但布局规整,有讲堂、斋舍、藏书楼等建筑。
白日,这里书声朗朗,墨香四溢。
入夜之后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亮着微弱的灯火。
蛛网在梁柱间交织成一片片灰白的帷幕。
墙角堆满残破的书卷,地面积尘,偶尔老鼠从角落窜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众人围坐在一张勉强支撑的旧木桌旁。
为首的男子衣衫简朴,面容瘦削,眉宇间刻满风霜。
他就是明德会社主洪玄,同时,他另还有一张面目——贩卖军火的江湖帮主玄锋。
这些年来,他易容改貌行走于阴阳两道,打着为旧主报仇的旗号,已招募弟子近千人。
旁边还有一人叫曾唯,是前礼部尚书曾真的私生子,入会已有三年。
“社主。”曾唯咳了咳,打破沉默,“疾风过岗,伏草惟存,躲在县学里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我们赶紧逃到关外去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也不迟。”
洪玄道:“兄弟们如今是不是都在怨我,怨我答应了关外那些人开的条件。”
曾唯道:“那倒也不是,谁知道朝廷突然就动了真格,这般打压我们。”
洪玄凝眸沉思,小声自语:“真是奇怪,按理说逮到这个机会,林佩只要顺手一推就能让陆洗倒台,可他为什么要纠结于一桩小案的一个不起眼的疑点,竟是如此刨根问底呢。”
曾唯道:“社主,咱们是不是被骗了,关外那些人只想着挑起朝廷内乱,根本不会帮我们夺权,他们毕竟是蛮族,哪里就真晓得林佩和陆洗是什么人?底下都说,说……”
第63章 军火案(中)
蛾子在窗户纸外扑腾。
洪玄回过神:“说什么?”
曾唯道:“说林佩文词冠天下, 陆洗人脉通四海,只惹他们中间的一个还成,万万不能同时招惹他们两个, 可咱这事办的……”
洪玄听得眉头紧蹙, 拍案怒道:“长敌人威风, 灭自己士气, 你给我闭嘴。”
突然,窗户纸响,几只飞蛾被不知什么人弄死了。
众人立刻缄口。
“社主, 不好了。”一个放风的来报说, “王教谕来消息,这阵子翰林院领着国子监、太学学生对澄心派来了一场大清洗, 顺着咱们在齐东那边的人已经找到这儿,这儿的书院文社不可逗留,事态平息之前, 最好也不要再用明德会的身份与人结交。”
曾唯道:“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得换个地方。”
左右面露难色:“一个月之内换五六个地方,再这样下去, 官府不疑也得疑。”
洪玄闭着眼, 在心中回忆了一遍过往。
“社主。”曾唯道, “是走是留,你发个话。”
洪玄思忖良久,开口道:“我们如果逃往关外,便是前功尽弃, 恐怕再也等不到时机。”
曾唯道:“那怎么办?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洪玄道:“辽北河锦仓。”
曾唯一听,连连摆手:“不可不可,那河锦仓有都司兵马把守, 就算有萧老尚书的人做内应,现在去也是自投罗网。”
洪玄睁开眼,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账,陆洗和董颢自知将来也是要交代的,他们不会真让林佩的人盘查河锦仓。”
河锦仓地处交通枢纽,既囤粮也中转各类军用物资器械,名目复杂,事务繁忙,另有一个台面之下的叫法——小金库。历任工部尚书都免不了的用这间仓库私挪公款,久而久之形成默契,即新官不去问旧官的账,如此代代传承,方得永续。
曾唯道:“原来如此……难怪萧老尚书在那儿还能和守仓的官吏说上几句话。”
洪玄吹灭油灯,起身道:“走吧,我们去那里先避一避。”
*
——“贼人安敢玷污学堂!”
翌日,尧恩赶到宣德县学,在偏废学舍之中找到贼人遗留的硝石硫磺粉末,当即审讯教谕王氏,确认玄锋与明德会系同一伙人。
消息传开,地方官员皆感佩京中的二位丞相思维敏锐,洞若观火。
一切渐渐浮出水面,冒充衙役捣毁农田的和盗窃仓库私贩军火的确实是同一伙人所为,这伙人与兀良哈鬼市勾结,半年内获利近万两,不仅如此,他们还利用明德会成员的文人身份渗透州县学府,刺探情报,别有用心地制造了朝廷与地方的矛盾。
这场横跨三省几乎掘地三尺的追捕进入收官阶段。
兀良哈那一头,国师塔宾见到礼部国书,不日又接到飞蓟堂的私信,担心此事影响两国邦交,立即配合行动,在鬼市之中找到了擅买军火的商人并将其缉拿归案。
但经过调查,塔宾发现这些商人并不是兀良哈本土人,而是来自鞑靼的一个旁支,这支部族曾培养出很多细作,披着商人的皮,专为打听情报,挑拨生事。
使者获悉,对塔宾的支持表示感谢,请求把鞑靼细作带回阜国论罪行刑。
塔宾应允,派侍卫一路护送。
尧恩这一头追踪觅影赶到辽北,询问地方百姓,得知玄锋藏入了河锦之地的仓库之中。
可就在他要下令搜捕之时,辽北地方官员给他提了一个醒。
“大人,这几座仓库历来有转运不明的情况发生。”辽北布政使道,“下官等觉得……还是请示朝廷之后再动手更妥当。”
“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尧恩在河边止马,冷言道,“先把仓库围住,六百里加急送信回京。”
*
宵禁之后,崇文里街行人渐少,宅邸之中隐隐传出清丽的笛乐。
——“河锦美人惯会吹笛作舞,恩公,你与于娘多喝几杯。”
陆洗收到加急信报,当夜请董颢到府。
舞姬轻启朱唇,眼波流转。
衣袖翻飞间,笛声如清泉淌过。
董颢的目光游移了一阵子,叹口气,神色忧虑地对陆洗道:“余青,多谢你的这番心意,平时还行,今晚我实在没有心情,想到尧恩正在北边查那些失窃的仓库,我是寝食难安。”
笛声渐渐停止。
陆洗挥了挥手。
舞姬退下。
陆洗提壶添酒,似不经意:“他们只是想抓贼,又不是追责。”
董颢唉道:“林佩何等样人,眼下他是顾全大局所以不追究,但等事情过去,他一定会对我们下重手,何春林和陶文治是保不住的,恐怕连我的尚书之位都难保。”
陆洗道:“尧恩还是晓事的,没有直接对河锦仓动手,而是六百里加急回来请示。”
董颢皱眉道:“什么?河锦仓?”
陆洗笑而不语,目中含威。
董颢想到刚才陪酒作乐的舞姬正是河锦来的,又想到陆洗议事时曾说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忽感头晕目眩,摇晃了一下,被陆洗扶住。
陆洗道:“莫非恩公有事瞒我?”
董颢面色发青:“我说,我说。”
近几年因北方工事逐渐增多,有人暗示董颢在沿途偏僻处多开几座小仓库,以中转损耗为名义对钱粮进行克扣,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发财。
董颢没有经受住诱惑,真就做了。
一环扣一环,这些私下的克扣造成了仓库管理的混乱。
经办吏员隐约知道上头有吩咐,却不敢问上头究竟做何用,清点之时发现货物缺少也不敢上报,故而让贼人钻了空子,甚至有些地方还出现守仓之人帮助贼人送货的情况。
董颢低下头:“对不起,我的确是瞒着你多拿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