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陆洗道:“有多少?”
董颢道:“河锦仓约有二十余万。”
陆洗没有意外,淡定地问道:“其它的仓库加起来拢共多少?”
董颢道:“大概有……五十万。”
陆洗唉了一声,道:“知道上回为何让你去见姚澈吗?左传云‘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纸上读来浅薄,所以我想让你看看,姚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董颢道:“我知道,我贪多了。”
陆洗道:“我一再地说,取财当从进项取,那些拨出去的银子,留几毫用于周转,犒劳犒劳底下做事的就可以了,再要满足私欲,多拿一两钱就得多耗一份心神,实在是划不来。”
董颢道:“这笔账能不能算在兀良哈那儿?”
陆洗道:“糊弄三岁小孩还行,你觉得林佩和尧恩会依着你吗?不管谁是幕后主使,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铁定有我们的责任,逃不掉。”
董颢深吸口气,端起酒杯,闭眼闷下:“把于娘叫进来,我这辈子穿旧衣旧鞋,吃粗茶淡饭,藏了那么多钱却一子儿没敢花,还是你有心……”
陆洗拍掌三下。
仆人撤去酒菜,摆上笔墨纸砚。
董颢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虽有背主之骂名,但不是不讲良心。”陆洗漱口洗手,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世上谁曾对我恶,谁曾对我好,我心里明镜似的。”
语罢,提笔写字。
一是回复尧恩的,允准盘查河锦仓,并以工部的名义附上一本河锦仓自永熙十四年至今各项物料损耗明细。
二是发往飞蓟堂的,嘱咐按前述明细一一做出账目,先把官银私存,后转为采买绸缎的开支。
凭这两手,陆洗把董颢闹出的亏空计在了隶属于飞蓟堂的三福钱庄和天衣坊上。
董颢道:“余青,你……”
“刑部本来就一直盯着飞蓟堂,这一刀我替你挡。”陆洗道,“不光是报答你的举荐之恩,也是因为这些年你务实勤恳,督办各地营造之事从未延误工期。”
董颢道:“使不得使不得,前朝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你,听太后的意思,将来还得靠你主持迁都,只有你有这个本事。”
陆洗笑了笑:“我有本事,我说挡就能挡得住,至于迁都你也不必操心。”
董颢道:“好,好吧,一向是你有胆略。”
陆洗道:“只有一言,恩公。”
董颢道:“什么?
陆洗止笑,眸中闪过寒光:“如若再犯,别指望我还会为董家遮风挡雨。”
董颢道:“我一定记在心里。”
二人同样爱财,生财之道却是不同的。
董颢自幼不受嫡母待见,被送去辽北偏荒之地寄养,至弱冠之年才回京,虽然后来因和董嫣的关系处得不错,在京中站稳了脚跟,但童年的经历对他的性格和习惯仍是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他有极大的财欲,不想放过任何一项经手的工程,可他只敢把克扣来的钱囤在家里,一点不敢花,出门时还要换上旧衣旧鞋以俭朴示人。
与陆洗不同的是,董颢其实没有什么权欲,总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很少思考哪些朝廷该做哪些不该,诚如是,董颢向董嫣推荐陆洗,实实在在是出于让贤之心。
陆洗的钱财则像江水一样始终在流动之中,河海贸易,关市通商,往往先洞察人心,后居中联络,协调资源,最终互利共赢……正是这种能力让他和董嫣亲族的关系逐渐从依附变为合作。董嫣对陆洗的信任未必有对董颢的深,但毫无疑问,陆洗才是她结盟的第一人选。
后半夜,玉笛飞声,驿马疾驰。
驿卒手持火牌,日夜兼程,直奔辽北而去。
*
一个月内,尧恩拿到了搜查抓捕的命令。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着灰白。
岸边十几座灰顶白墙的仓库在雾气笼罩下显得静谧清冷,周围只有河水流淌的声音。
尧恩折起搜捕公文,拿起腰间令牌,张了张口:“抓人。”
一声铜锣惊散飞鸟。
官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库房围得铁桶一般。
门缝透进的白光被来往的影子切乱。
躲在仓库中的十几人心神俱乱。
“社主。”曾唯脸色发白,“不是说他们不敢查这里吗,怎么才一个月就找来了。”
洪玄坐在草堆上,手里抓着一把谷壳,慢慢洒落于地。
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个个都眼皮浮肿,眼中布满血丝。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洪玄道,“我们都失算了,如果不插这一手,兴许林佩和陆洗会一直僵持不下,可就因为插的这一手,呵,反而劝和了他们。”
曾唯咽了口唾液。
咚!
咚咚!
仓门被从外面撞击着。
屋顶灰尘抖落,房梁震颤。
曾唯道:“他们要破门了!”
洪玄放开手中最后一粒谷壳,爬起身:“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仓门倒地。
光线刺破黑暗。
官兵冲入将贼人悉数逮捕。
“哈哈哈哈哈。”洪玄扯着绳索,发出一阵狂笑,“屋檐滴水代接代,查了河锦仓,你们离死亦不远矣。”
尧恩举起火把,瞳孔紧缩:“是你……”
他认不出外貌,听不出声音,但他知道这句话出自谁人之口。
洪玄真正的身份乃是本该在永熙二十三年被赐死的先太子府詹事秦壑。
第64章 军火案(下)
——“报!”
宋轶拿着八百里急报跑入文辉阁大堂。
众人起身。
林佩和陆洗同时从两侧屋中走出。
“报两位丞相!”宋轶当场拆开封缄, 双手颤抖,声音激动,“刑部于河锦仓擒获贩卖军火的头目, 系前太子府詹事秦壑、前礼部尚书曾真之子曾唯及前工部尚书萧然门生若干人, 此案告破, 兀良哈也把鞑靼细作给送回来了, 所缴赃物充入库房,人犯正在押送京师途中!”
众人闻讯,高声喝彩。
连着三个月阁中灯火不熄, 严阵以待, 等的就是这个大白于天下的消息。
“秦壑?”林佩略感意外,“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陆洗道:“估计牢里找了一个替死的人, 把尸体烧成灰,无人认得。”
林佩道:“陆大人张口就来,好像对这样的手段很熟悉。”
陆洗笑了:“知言, 我……”
这一下没有拉到林佩的衣袖。
陆洗收回手,搭到门框上。
林佩往前走:“先太子党余孽勾连鞑靼,企图报复朝廷, 等尧尚书回来立即三司会审, 要审他们有没有残余势力, 还要一并追究工部、户部和地方官员的责任。”
陆洗道:“会不会是鞑靼许了好处让秦壑卖命?”
林佩道:“秦壑对先太子感情甚深,此番通敌卖国应是报仇心切。”
陆洗道:“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听你的。”
“陆余青, 你从来没有听过我的。”林佩回过头,笑中含愠,“一次都没有。”
檐影渐斜, 青松翠竹远近相衬,夕光照他身上,一袭红衣宛如山水画中的一抹丹砂。那身形纤长如写意,面容白净如琢玉,眼眸之中流转着潺潺水光。
陆洗看得入迷。
那张容貌美得连岁月都不忍侵蚀,却因为气性太高,常叫人望而生却。
良久,陆洗张了张口。
——“这次我听你的。”
*
八月中旬,暗贩军火的罪犯由刑部押解至京。
十二日清晨,午门传来更鼓声,天色渐渐发亮。
“陛下驾到——”
朱昱修登上门楼。
两侧铜鹤香炉升起青烟。
百官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朱昱修道,“今日三司会审,审的是北方军火案,可以与之前齐御史所奏户部、工部和地方官吏擅挪钱粮擅造作之事合议,但不议兵制。”
林佩和陆洗应诺。
饶是皇帝有言在先,场上的气氛仍然紧张而沉重。五府六部官员皆知,这起案件的判决结果将很大程度地影响未来的兵制。
一通鼓响,会审开始。
阳光炽烈。
刑场四周金吾卫肃立,刀枪如林。
百姓被拦在远处观望,街巷之间人头涌动。
台上坐着刑部尚书尧恩、都察院御史齐沛、大理寺卿。
——“带犯人!”
秦壑、曾唯以及其余几名犯人被押了上来,手和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日光之下,城墙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秦壑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既有几分嘲弄,又带着一丝疲惫。
林佩打量秦壑的脸,觉得很陌生。
直到秦壑开口自报身份,声音沙哑却熟悉:“罪人乃前太子府詹事秦壑,永熙二十三年假死脱身,逃至齐东,改名洪玄,接任明德会社主,又在江湖雇佣帮派,自号玄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