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174节

  重点都在这上,卢谓无也无需多言了,“听到便好,今夜你回去收拾,明日我们出发去百色厅。牙氏所居守烛寨向来封闭,消息传不进去,需得我们亲去一趟。对了,生意的事你不用担忧,你阿娘会照看着的。”
  “是。”卢庭呈恭敬回答。
  卢谓无挥袖,“那便下去歇息罢。”
  卢庭呈脚步未动,荧荧烛火映得他身影如松竹般笔直,却也孱弱无依。他面若罩灰,缓缓看向卢谓无。
  “同馨,怎么……”
  “阿爹,你为何给我取同馨小字?”卢庭呈打断卢谓无,冷淡地发问。
  这事府里上下都清楚,因为卢氏金铺名为棠棣,而卢谓无希望孩子们互相扶持,就如这卢府的四方格局一般,内守外护,所以取名寓意棠棣同馨。他察觉到卢庭呈有一丝不对劲,一时无言。
  卢庭呈笑了声,语调缓下,“我自小生出便如猫儿般孱弱,哭声都叫不大,所以阿娘替我取贱名小猫儿。小猫儿小猫儿地喊到五岁,直到大哥八岁拜祖正式修习术法,按府里规矩种了禄根1。我年岁尚幼,却也被你们允许种下禄根,但数日后枯萎,而大哥的禄根却长如茂竹,如日中天。自此也就应谶了我是个短命相的命数,所以你给我定下同馨小字,盼我与大哥扶持,也觉我不堪大用。”
  同馨越长大性格越寡淡,从无如此坦言,卢谓无心酸之际,忍不住大声辩驳:“胡说!即便你因身体虚弱修不精术法,我和你阿娘也从无看轻你之意,只是想着你以后接管家中生意,才予你棠棣相宜之字。”
  卢庭呈轻笑,悲苦之意漫上眼眸,“我如何修不精术法?只是你和阿娘从未考核过我这些,成日里只关问我的身体,时时刻刻地提醒我,我如何的无用。你们不知道我的术法修得多好,不止冶炼术,即便无人教授,我只需看书就能将晦涩的术法融会贯通,可是你们都不知道。”
  卢谓无瞪大了双目,受到冲击一般失声:“同馨……”
  “阿爹,我不需要优待。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即便无人看好,我亦能长成雪中松柏,屹立不倒。”卢庭呈低头躬身,转步迈出了书房。
  卧松堂外,结翘抱着防夜露的披风,在等待自家二爷。
  卢庭呈迈步而来,拒绝结翘呈上的披风后,说:“去踏虚堂将我的短刀拿来。”
  结翘卷抱好披风,不明道:“二爷要刀做什么?”
  “让你拿便拿,别多问。”
  “……是二爷。”
  结翘拿来了短刀,不明所以地跟着卢庭呈到了四宣堂。
  “大哥,出来与我较量一番!”卢庭呈操着十分爽朗的腔调,踏进四宣堂。
  卢行歧闻声出厅,天井院中石灯燃亮,他与卢庭呈相视一笑,随后朝里屋喊道:“禀玉,饮霜刀拿来!”
  闫禀玉拿来饮霜刀,交到卢行歧手中,他握住刀柄拔出刀,将刀鞘扔到她怀中。
  卢庭呈也拔刀亮相,横刀急进。
  卢行歧也携刀上前,对抗上去。
  刀刃相抗,既而分离,紧接着是更激烈疾变的招式。刀刀有落,刀刀有接,一时难分伯仲,看得人眼花缭乱,呼吸紧张。
  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结翘更是着急,刀剑无眼,怕惊扰主子,叫喊不得,只能在对招圈外干跺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闫姑娘也在,她倒不慌,静望着短兵相接的两人,面上并不欣赏,似有凄凉之容。结翘没想太多,只道她当然不慌,因为门君身强体壮,他家二爷可伤不起!
  当然,二爷也不是不敌,只是无法打持久战。结翘打算罔顾对打阵仗,去搬救兵,可一声剧烈铮鸣的刀击绊住他脚步,听得心肝都寒了!
  只见卢行歧滑刃而下,擦着卢庭呈肩头削低,划开了斜襟的布纽结。长衫料子垂顺,没有纽结的束缚,前襟滑落,露出半片脖颈和肩膀。
  卢庭呈在短瞬的劣势之后,刀尖奋然上撩,“铿”的一声震鸣,竟生生将饮霜刀的尖刃给削断!
  至此,较量结束。
  卢庭呈落下刀,弯腰喘气,脸庞却不肯低一分,高高昂视,目色更是傲然。
  “大哥,这场平局。”
  卢行歧的目光定在他身上,沉默一息后,轻轻点头,“同馨刀法出神入化,比我还胜一筹。”
  结翘因着担心受怕,慢了半拍才前去接过卢庭呈的短刀,再用手臂搭在他掌下,撑扶起他身体。察觉他状态未有眼见的好,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又担忧起来,“二爷……”
  “结翘,扶你家二爷回去休息。”
  门君发话了,结翘扶住卢庭呈,带他走路。他还喘着,忽而回头喊声:“大哥,我也盼你周全,和阿爹阿娘的期盼一般。”
  那嗓门既抖又破,卢行歧心中莫名感触,“我知道,二弟。”
  卢庭呈走后,卢行歧一言不发地扎进书房,一夜未眠。
  次日,卢行歧留下饮霜刀,安排人送去柳州府锻造修补。便带着闫禀玉和洞玄遣将,以及十名随从,出发广东肇庆。
  此后不知卢府,不知下思文村,不知跟踪幼闵之人。直到四日后列阵对付怨魂,阵外忽现水纹魂影,自称为结翘。
  尹氏为地方官员,纠缠怨魂为一被剿山贼,吸附同盟魂魄壮大,卢行歧使斩祟刃破开他的阴身,无数被他吞噬的魂魄争涌而出。
  卢行歧召出拘魂幡令鬼,也就是在此时,看到结翘的魂影。
  这是卢氏的传魂,一瞬千里,证明身死。
  魂影如水,脆弱易逝,竭力传达:“卢氏围困,二爷病逝,老门君身陨……”
  卢行歧急心呕血,心志不守,拘魂幡之势赫然倾轧!幡身红光暴烈诡异,紧紧缠裹住他的身体,麒麟兽金身扑袭,瞬间将他吞噬!
  “门君!”
  “门君!”
  洞玄遣将拔刀飞身施救。
  闫禀玉局外人般看着同样被拘魂幡反噬吞灭的洞玄遣将,忽然后悔走这一遭。他们并没有如卢行歧所寄望的,一生终老,而是殒命在同一天。
  遁前生如管中窥豹,不尽人意。
  【终卷:八龙见江】
  第138章 鬼泣如血
  三日后的当晚,冯渐微活珠子守在闫禀玉睡去的房间,包括祖林成,在等待他们醒来。
  “咦?怎么有水?”祖林成眼尖发觉闫禀玉脸颊滑落一滴水,她用指尖沾了,放鼻间嗅闻,再仰望屋顶。
  活珠子盯着她奇怪的举动,“怎么了?外面没下雨,屋顶也不能落下水。”
  祖林成说:“这是泪。”
  “泪?闫禀玉哭了?”他们两人挤在前面,冯渐微闻声扒开两副肩膀,脑袋探过去看。见闫禀玉眼尾湿润,睫毛上挂着水光,还真是哭了。
  活珠子担忧闫禀玉在遁前生受伤,问:“是不是伤到哪了?疼得哭了。”
  祖林成摇头,“遁前生有体感心感,倒不会伤及本体,大约是在这场梦幻里经历了什么,才有此感慨。”
  冯渐微回到原位,望向外面夜色,现实转瞬三日,闫禀玉和卢行歧却实打实经历一个月。不知他们查到了什么,但能预知,总不会轻松。
  “醒了醒了!”活珠子惊喜地喊。
  冯渐微忙转头去看,屋内忽起阴风,寒如冰水,他抬臂遮挡,只感觉有什么穿透他身体窜了出去。阴风停后,他连忙看向床,闫禀玉已坐起身,目光恍惚,像神魂未完全归来。
  卢行歧不见踪影,估计刚刚那阵阴风就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出去了。
  “闫禀玉……”冯渐微轻唤。
  她眼珠子动了动,低下眼帘,声音是干涩的嘶哑,“我们不在时,有人偷袭吗?”
  最近的活珠子回答:“没有。”
  冯渐微补充,“这三天风平浪静。”
  闫禀玉哦了声,“今晚我想休息一下,明日再告诉你们遁前生的事,行么?”
  “当然……”冯渐微也觉得她状态不太好。
  闫禀玉站起来,脚底趔趄了下,祖林成忙扶住她。她就借搀扶适应迈步,熟悉身体后,道谢松开祖林成,回到原来居住的吊脚楼。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识趣地离开。
  虽然遁前生的身体一直沉睡,但神魂一直处在活跃状态,她是真觉得疲乏,回去倒头就睡。半夜时被一阵唢呐铜锣声吵醒,坐起身,看见卢行歧在房里。
  她睁眼艰难,头很重似的点来摇去,卢行歧一走近,她立即圈腰抱住他,将额头贴在他腹部上。
  卢行歧为她似梦非梦的动作失笑,抚摸她茸茸的头顶,“我本想施禁制,让你能好好睡个觉,不想还是吵醒你了。”
  闫禀玉的脸蹭了蹭,瓮声瓮气地问:“外面怎么了?”
  “是那位老者去世了。”
  “那位老者……班贵的老祖么?”
  “嗯。”
  闫禀玉可惜道:“我还想跟他问点什么呢。”
  “他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了,等你歇息好,我再同你说。”卢行歧落下手掌,轻压在她双肩上。
  闫禀玉从他温凉的腹部抬头,目光清明许多,“我已经醒了,短时间也睡不着,你现在跟我说吧。”
  “好。”
  闫禀玉抬腿上床,屁股挪了两挪,躺到床内侧,然后用手拍外侧,“上来!”
  卢行歧听话地躺上去,闫禀玉又转个圈滚进他怀抱。现在是魂体,他已失去五感,只能抱紧她才有真切的感受。
  她在自己怀里动了好几下,调整好姿势,卢行歧才开口:“班氏当时参加寻龙,那位老者还是个六岁稚童,只知道班氏出动十三人,去往柳州府。”
  “不是桂林吗?怎么会去柳州?”
  “我也疑问过,也许桂林无龙脉可取,才辗转柳州。”
  闫禀玉“嗯”了声,贴着卢行歧的身子,手环抱上腰。不知道为什么,从遁前生回来后,她总有种空落的不真实感,所以特别迷恋他身上熟悉的清凉。
  卢行歧抚摸两下她后背长发,继续道:“老者还说,二十几年前,有个姓滚的女子也找他问过当年之事。那女子也如我们一般惊诧,竟然不是在桂林而在柳州,随后告辞返回柳州。”
  “是我阿妈?”
  “是。”
  闫禀玉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讲?”
  卢行歧说:“因为老者要求我守言,他道最近不太平,不欲节外生枝,想好好过剩下的日子。我答应了,原本打算离开班氏再告诉你。”
  这话听起来就怪,好像传播出去就不能好过似的,问的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最近不太平是黄家操氏和他们聚集到瑶寨,闫禀玉他们根本就没做什么,剩下只有黄家和操氏。
  她越想越胆寒,“那老人我见过,面貌良好精神饱满,不像会猝然死亡,他……是被人害的吗?”
  卢行歧微微沉声,“我也如此猜测,黄家嫌疑最大。”
  可他们遁前生是最虚弱的时候,黄家都没有动作,为何单对一个老人过不去?在这一个月里,闫禀玉就如一个旁观者,所以很快清晰地联系到各处线索,“班贵老祖唯一透露的,只有龙穴的大概位置,就因此遭杀祸,周伏道等人是真怕我们去碰龙穴,正巧也应证了龙穴借寿的猜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