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172节
   
   
   
   
	  卢行歧忽而抬头,侧身面对,注视着她,用那种记忆深远的语气开口:“我被拘魂幡反噬,魂体受阴力切剐,以残魂之态最后召唤出通极,是以百年养魂,才重新得见天日。”
  “啊?“闫禀玉愣住了,张大了口,她本意是揭过去难受的话题,怎么又触及到他的伤痛来?
  惊愣过后,他那几句话犹如一场摆在眼前的鲜血淋漓的行刑,碎骨片肉啊,她不忍地泛出泪水。
  闫禀玉从小缺爱,但好在思想清晰,没长成乞讨爱的付出型人格,她有时过于清醒而人情冷漠。如今心脏像被什么啃噬一般,密密麻麻地传出疼痛,喜欢一个人的开始,就是心疼他,觉得他可怜。
  她抬手去贴住他表情麻木的脸颊,紧紧凝望着他看似平静,实则翻涌着痛苦的眼眸,努力地笑了笑。如果有镜子,她会看见这个笑有多么勉强,以至于僵硬滑稽。
  “你为了查清家族的事,受苦受累了。”她说,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心里也替自己心酸,因为龙脉密令,滚衣荣离开失踪,从而抛下她。他们的痛苦根源,其实是一致的。
  卢行歧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忽而庆幸自己中了寄心蛊,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他不想被拘在暗无天日的过去里,能窥见片刻的未来也好,就当他自私罢。
  他俯身抱住闫禀玉,轻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禀玉,禀玉,禀玉……”
  亲昵的,缱绻的,复杂的,感恩的语气……
  ——
  五日后,晚上七点。
  卢行歧带着闫禀玉和五名随从,潜伏在下思文村东边三十米外的树林里。
  洞玄和遣将则各带五名人马,分别蹲守在南边和北边,西边是留出给妖人进入下思文村的通道——西边远离集镇,好隐藏行踪,从西向进入村子,离生基地点近。
  这是最后一次能近距离接触妖人的机会,卢行歧他们很是重视,半下午就隐藏在这里,演练了两次如何从各个方位迅速立降妖阵,困住妖人。
  期间卢行歧单独给闫禀玉讲清厉害,因他要立阵势稳阵势,会顾及不上她。他要求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自身,在暗处待着即可。虽让她自求稳当,还是给予了许多对付傀儡术的符箓。
  夜幕下的下思文村沉寂萧瑟,夜风拂响屋顶草叶,呜呜鸣响,传出好远。因着地广空旷,那声响又很快回旋,在村里荡开,似鬼哭狼嚎,使得此地犹如地狱烹鬼一般。
  到七点半时,众人精神一凛,似是察觉到什么。
  闫禀玉不修术法,也能感受到周遭氛围不同了,心脏不由得提起来。
  卢行歧全神贯注,双目在夜色中慑人如鹰隼,他忽抬手,打了个手势。
  有人立即捏符提醒另一边的洞玄遣将他们,再速速行动,轻掠脚步聚向下思文村。
  卢行歧身形更快,在树林中飞身几下,径自掠向村子。
  闫禀玉早早就找好了能纵观局势的位置,爬上树林外围一棵高大的树,再用上一张特地向卢行歧要的夜视符,目送三方人马向同一处集中。
  跑到一定位置时,汇聚的十名随从各自散开,挥臂出线,短短片刻便织起红色的天罗地网。其余五名留守阵外,以防偷袭。
  洞玄遣将绕行在阵沿,一通贴上五雷令,此时阵内还未有猎物。
  卢行歧呢?闫禀玉恍然记起,他身手太快,之前视线没追上,一直到现在都没出现。但看众人不慌不忙,想是计划中一环,她潜心等候。
  半空中忽有道身影疾冲而下,如同离弦的箭,将另一道隐秘的人影踹翻进降妖阵!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些软弹的红线如钢丝一般绷紧,缕缕绽射红光。线上五雷令符身发光,忽闪忽闪,像是在向法阵传输力量,红线红光随之愈盛。
  卢行歧落身下来,开始捏诀呼念咒语。
  跌落阵中那人也没乖乖束手就擒,掌中洒出什么,很快阵法外围涌来一批肢体卡顿的东西。瞧着似人非人,像木块躯体,也像骷髅身。
  这时法阵外围的五人出手,砍杀众多傀儡。这就是洞玄说的撒豆成兵,手随便一挥就能驱使死物,真是厉害!
  傀儡络绎不绝,连洞玄遣将也去对付,只有卢行歧和十人立阵不能动弹。阵中妖人实在冷静,没有任何闯阵行为,他不怕被捉住吗?
  脑中突然清明,闫禀玉记起妖人是熟人,估计怕暴露招式,黔驴技穷了,只能寄望于傀儡术脱身。她原本安心观望,但看到傀儡中有刀光闪现,她没有犹豫地滑下树,赶往降妖阵。
  撒豆成兵果然难缠,这些傀儡杀都杀不完,符箓炸了一批又一批,还继续涌来,且携带武器。手臂差点被削一刀,遣将骂了句脏话,抬脚狠踹那具骷髅尸,“哐砰”一下骨架散地!
  背后侧方同时刀啸,遣将侧避但难防身后,于是后甩手臂,将刀身横背,挡下躲不开的一击。预料中的刀剑碰撞没发生,他解决掉侧方骷髅,匆匆回望,见是闫禀玉用饮霜刀挡下的那一击。
  “谢啦!闫姑娘!”遣将诚心道谢。
  闫禀玉面色紧绷,一把符箓掷出去,立即灭掉一片傀儡,“要谢以后再谢,专心点!”
  遣将嘿嘿两声,转头加入战斗。
  傀儡中层出不穷的骷髅,闫禀玉想起被挖开的土坡,边开路边往那边去,想将傀儡术扼杀在源头。碰到洞玄,目光相视便知意图相同。他比自己有劲,灭掉傀儡更有胜算,于是她把剩下的符箓都给了洞玄,不需多言地替他扫清身后障碍。
  从闫禀玉出现在阵外,卢行歧就感应到了,他立阵时看她一眼,发觉她使用饮霜刀更得心应手了。撩砍横劈,手法干净快捷且转换快,丝毫不拖泥带水。
  因着现世不能随意杀人,卢行歧未曾教她杀招,给她饮霜刀只是防身,她自己摸索出的刀法也足够用了。如今这几招狠辣招式挥杀起来,身姿潇洒,霸气侧漏。
  遣将倒是做了件好事,教了个好徒弟。
  洞玄那边可能动手了,傀儡眼见地减少。阵中妖人亦察觉到了,指覆唇上打个脆亮的呼哨,忽然从天而俯冲下一只飞鹰,以喙叼绳,咬断了红线,阵势破了!
  大家都反应不及,以至于妖人冲出阵外才群追上去。
  卢行歧另寻蹊径,在房顶上纵跳追击。
  之前闫禀玉走遍过下思文村,这里房屋纵横排列,以至于巷道杂多。要在这里交手,就如同打巷战,近代史中多有介绍巷战的资料,短兵相接,贴身肉搏,不利于势单力薄的妖人。他绝大可能会利用傀儡术在巷子里拖住他们,然后反其道而行回到无人防守的起点,再行逃脱。
  闫禀玉就近找个藏身处蹲守,紧张地握住饮霜刀防身。结局既定,她是变数,赌一把吧,她肯定敌不过,至少也要看到妖人长什么样。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有轻如猫踩的脚步接近,闫禀玉先是看到月光拉长的影子——影子修长,衣衫紧束,从穿着来看,这人绝对不是卢府的随从。
  既然是敌人,在影子全出时,闫禀玉的刀锋毫不犹豫劈出!
  因着大意和安静,妖人并未察觉有人埋伏,能躲过去全凭刀身反射的寒光。一刀未收,下一刀已极限砍来,他匆急闪躲,好不狼狈,还被扯拽住袖套,生生将包裹严实的手套给扯了下来!
  “别跑!”闫禀玉抓紧手套,紧追再次逃跑的妖人。
  在一个巷角转弯,卢行歧闻声而至,拦住了一身夜行黑衣的妖人。
  那人不慌不忙地站住,忽而摘下脸巾,露出真容,“哥,我是贞鱼啊!”
  卢行歧闻声收回劈出的掌风,显然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卢贞鱼解释:“是幼闵让我来的,说给我求的偏方术,在怨气浓重之地能解病煞,让我夜间前来,她还在那边轺车等我呢。”
  “那为何我们追你时,你不出声?还穿着一身夜行衣?”
  卢贞鱼无奈声,“这事不光荣,不得藏着些么?毕竟我们卢氏是有底蕴的家族,信那等偏方术……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
  洞玄遣将等人也聚集过来,听个大概,纷纷不解。
  遣将:“三爷,刚刚你就在巷子里跑了?”
  “对呀!”
  有人说:“下思文村巷道众多,或许哪个转角将人追丢了,恰好碰到三爷,又穿同样衣裳,就错认了。”
  “是有这个可能,好巧合啊!”
  洞玄细细打量卢贞鱼的身影,同样穿着黑衣,体形实在相像。要不是三爷没那么高的术法,他几乎要怀疑三爷撒谎。
  不知是谁遣人去请来幼闵,她急急奔向卢贞鱼,“夫君你没事吧?”
  卢贞鱼抱住她,好一阵温柔安抚。
  随从数人都没再质疑卢贞鱼,只感慨今夜又失败了。
  闫禀玉也觉得阵中妖人不是卢贞鱼,倒不是信任他,而是因为手套内的锈绿色痕迹。她抹了抹,易着色,而卢贞鱼的右手虽也掉了只手套,但手指掌背干干净净。
  她看向事态生变的转角,巷子交错,两边进退,容易形成视线错位,换个人也不稀奇。两个黑影身形实在相像,还有这铜绿色痕迹,让她想起一个人。
  第136章 那就让你忘不掉!
  一日半过去,遁前生也已过半。
  班氏瑶寨唢呐铜锣敲响,进行了一天一夜,听说又是一场葬礼,与之前的唱歌跳舞送葬不同。
  从早上起,送饭的人就变了,晚饭时,冯渐微忍不住问:“怎么不是班贵送饭?”
  那人说:“他老祖过世了,在忙后事。”
  原来这个葬礼是班贵的亲人过世,冯渐微再问:“我到班氏几天,见过两场葬礼,都不相同,是什么讲究吗?”
  “唱跳送葬是迎再生,唢呐送葬是归天地。”那人答道。
  如今班氏遁前生不过两世,唢呐一响,是真正的死亡了。冯渐微明白了,与好心解答的人道谢。
  饭吃完,碗筷撤走,冯渐微开始守夜。
  拿了棉签蘸茶水,给闫禀玉润润嘴唇,耳边老有嗡嗡的声,停下看又找不到那只蚊子,搞得冯渐微烦躁。他放下茶水,打算唤人来点艾绒,嗡嗡声又没了。
  “真奇怪,今晚怎么那么多蚊子……”他纳闷着,后背忽被猛拍,吓得他慌忙转身,脚几乎站不稳。
  “嘿嘿,小子真够胆怂!腿都软了!”始作俑者明眸若水,嘴角大大的趣味笑容。
  “祖林成……?谁怂啊!”冯渐微反唇,撑直双腿,找补道,“任谁在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被拍这么一下,也会觉得恐怖。”
  “哪里空无一人?”祖林成旋身入座,下巴扬起指床上。
  冯渐微没好气地道:“她短期内不会醒,不算移动体。”
  外面层层布防,森严无比,祖林成只好变成蚊子,从坐骨林飞了进来。闻这言语,她问:“卢行歧带闫禀玉遁前生了?”
  “你知道遁前生?”
  “老身活了几百岁,有什么不清楚?”祖林成说话时扬着眼,颇有种不爽被看轻的意思。
  冯渐微被话一噎,自觉跟这妖说不到一块去,但眼下关键时刻,该盘问还得盘问。
  “你到这做什么?”
  祖林成倚桌支颐,打量着挡在床前的冯渐微,顿觉无趣,“我来是找闫禀玉说事,你防着我做甚?”
  呃……被发现了,冯渐微确实信不过祖林成,怕她对闫禀玉做什么。防就防了,又怎样?他依旧对峙的姿态,“你找闫禀玉说什么事?”
  “秘密。”祖林成启唇轻声。
  冯渐微又被一噎,直觉今晚他和祖林成不能善终了,于是拖过张椅子放在床前,大剌剌坐下。在祖林成冷淡的目光下,朝她斜嘴霸气一笑,看谁能耗得过谁!
  黄毛小儿!祖林成啧啧两声,望向闫禀玉宁静安睡的面庞。遁前生是回到过去,闫禀玉不存在过去,所以她的出现可能改变过去,但结局依然难撼。
  她从澄林境出来查找闫禀玉他们的行踪,实在想不到卢行歧愿意回到过去重历痛苦。不过也是,损耗魂体之事他也没少做,区区痛苦而已。
  化妖耗费力气,又一路长途跋涉,祖林成毫无顾忌地趴桌枕臂,她决定在这等闫禀玉醒来,悠然睡去。
  见她如此不拘一格,外面也有蓝家的人,冯渐微的防备放松了些,不过这一夜是难过了。
  ——
  从下思文村回到卢府,走在去四宣堂的路上,洞玄遣将都可惜不已。这次出动阵仗浩大,已然让妖人忌惮,他定会放弃这处生基,另辟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