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78节

  女人继续说:“我是妈妈呀!”
  闫禀玉冷淡地说:“她不会这么温柔,不然不会丢下我,不知道是走了,还是失踪。”
  怀疑既定,幻象开裂,远方传来净心神诀的咒语声。
  女人模糊的面庞红光一闪,咒语声淡去,她握紧闫禀玉的手,哀哀说:“你八岁那年,不是哭着跑上山,跟你父亲说你饿,说你害怕,说你羡慕别人,吵闹着要妈妈的吗?”
  “现在妈妈来了,你为什么又不要?”
  滚梦萝就是在这年走进闫禀玉的生活,有人陪伴,她才不再动摇这个念头。她缓缓转身,看向女人依旧模糊的面容,“你说你是妈妈,可我看不清你。”
  “可以的,你看着我。”女人循循善诱,靠近过去,“你看妈妈的模样,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老头曾形容过,妈妈长相清秀,眼睛杏圆,笑时甜美,不笑时总有一种倔强感。她人瘦瘦的,劲却奇大,性格率性,有自己的坚持,从不轻言放弃。他们在一起时都四十多的年纪了,她仍旧是一副任意天地的豁达,从不受困于感情,年岁,任何,包括他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时,是在闫禀玉八岁哭着上山,去找他要妈妈。他第一次跟她提起妈妈,她对这些虚幻的词,没有任何实感,她只知道她被丢下,她没有妈妈,仍在哭。
  老头叹气,抱她进怀里,他身上有冷肃的泥土气,她讨厌这种味道,那是坟茔的味道,埋葬着她最应该天真无邪的七年。
  老头说:“你母亲是自由的,她也想给你自由,所以她要去做一些事,你的自由是你的选择。禀玉,你的选择还未到。”
  她听不懂,但清楚,她的妈妈不会回来了。自由,自由是什么,小小的她觉得,那是她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东西。
  “看清了吗?妈妈的样子。”女人的脸越来越贴近,双臂环抱住闫禀玉。
  闫禀玉最初怀疑,也记得卢行歧所言不听不闻不视,可是这些阻止不了她的本能,去靠近一个说出她的过往,自称为她母亲的女人。
  她凝望着这个女人,原本模糊的面庞,渐渐化出人皮的肤质,仿佛在她动摇的认知中形成“妈妈”的皮象。
  “闫禀玉!”
  有人急声,下一秒门猛地被撞开。
  闫禀玉闻声侧转目光。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结阴亲那晚的天琴和铜铃奏声,声声猝然。
  木屋被一片突兀诡异的红光充斥。
  女人的怀抱猛地收紧,力气如绞,像是要将闫禀玉狠狠融进自己身体,她几乎窒息。
  ……
  地宫。
  “家主!三火姐的眼睛动了。”活珠子指着发现喊道。
  冯渐微停止念咒,到闫禀玉面前看,她的眼眸在颤动,有神魂归位的迹象。
  “她在努力破幻象,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冯渐微说着,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阵急切的琴声响起。
  是天琴的琴声,牙天婃出现了!冯渐微暗道不好,问身旁的活珠子,“阿渺,除了琴声,你有听到脚步声吗?”
  活珠子竖起耳目,边听边慢声回复:“我听到有蛇虫爬行,密密麻麻的踏地声,不像人类步伐……”
  是前边洞厅的五毒虫和戴冠郎,没有脚步声就证明牙天婃未赶到地宫,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从医院去而复返,但起码还留有时间给闫禀玉和卢行歧反应。冯渐微只能乐观地说:“那就好。”
  “但是……”活珠子语带转折。
  “什么?”
  “那些东西在接近。”
  五毒虫和戴冠郎在接近,它们不是忌讳最后一个洞厅吗?现在异常又是因什么?
  这时,琴声转变急促,之中夹杂着铜铃的响动,像是在催促什么。
  与此同时,蛇虫与公鸡齐围进洞厅,再无徘徊的惧色。而空中忽出现数十只飞虫,振翅而过,盘旋在冯渐微和活珠子头顶,两人抬手挥赶,不敢随便触碰莫名生物。
  眼看蛇虫公鸡逼近,赤手空拳的不是办法,冯渐微回身两步,抽走闫禀玉手中的扁石塞给活珠子。他眼神搜寻,在土坑的黑土上发现插着的另一块扁石,便快步过去,想拿着防身。
  刚走到一半,有只飞虫追了过来,飞低扑向冯渐微的脸,他抬手挡了下,右腕的暗蝶刺青再次闪现。他愣了一秒,也因此看清飞虫的外形——身长如马蜂,通体漆黑,眼球黑如墨洗,一点眼瞳晶体都看不到。
  很怪异的虫子,冯渐微却感到有些眼熟,而那只飞虫触碰到他的手腕后,竟不再盘旋,而是落在冥蝶刺青上,收翅掸腿,显得安宁。
  冥蝶刺青是由阴阳土染色刺成,除了施平生识魂会发亮,便是在接触到阴阳土时,会现出图案。
  冯渐微想起来了,这是滚氏的沉冥蛊!
  在二十年前,阿公去世前一月,偕同追息蛊交给他的,还有一只这样病蔫蔫的飞虫。他当时问阿公,“这是什么虫子?快要死掉的样子。”
  那时他人小,不懂在病重之人面前避谶,阿公没介意他童言无忌,而是耐心解释:“这是滚氏家主滚衣荣培育的沉冥蛊,用鬼门关口的阴土加生血喂养出来的。”
  冯渐微一听是血和土喂养出来的,嫌弃地“咦”一声。
  小孩天然,情绪都表现在脸上,阿公笑了笑说:“你可别小瞧这只飞虫,它弥补了追息蛊见阴却无法攻击的缺陷,这小东西呀,专噬魂灵。虽然这只未培育完成,但按照滚衣荣那不折不挠的性子,未来沉冥蛊会成为蛊毒类目中新的成熟品种。”
  阿公难得夸人,父亲也没在他口中有几句好,冯渐微好奇:“这个滚衣荣,很厉害的吗?”
  阿公点头,“这是个奇女子,按当下年轻人的话来说,她是个沉迷于蛊毒的‘科研怪物’。为了促成蛊成,不惜将能生存二十余年珍贵的追息蛊作条件,来交换我们的阴土。寻常侗人制蛊毒也就只能活几日半月,而她制蛊控蛊的本领超然,竟能将这些承载蛊毒的活物延寿至十年二十年,堪称奇人!即便她已失踪,但其族人依靠她留下的蛊毒,依旧能稳固滚氏地位。”
  ……
  这是追息蛊的由来,也是冯渐微对沉冥蛊的记忆。
  那现在地宫这些飞扑有劲的沉冥蛊,是健康的完成品吧?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跟牙天婃又有什么关系?
  “家主!”
  活珠子着急一声,拽回冯渐微的思绪,他甩掉沉冥蛊,看过去。
  活珠子手持扁石,拍退了一只扑袭向他的戴冠郎,而他脚下位置爬行过各类毒物。
  冯渐微赶紧上前踹来毒物,抓住活珠子,把他扯到闫禀玉身旁,至少能短暂躲避五毒。两人背靠背合作,共同击退亢奋到红了眼的戴冠郎。
  琴声铜铃奏得越来越密,降妖阵下的鸡鬼缸坛骤然爆发出红光,将整个地宫染成血红一片。
  半空的飞虫像是闻到了味儿,被指引一般,纷纷飞进红光中消失。
  又起变动,活珠子扽掉一只爪住他肩膀的公鸡,紧着嗓子问:“家主,这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无暇再顾其他,望着鸡鬼缸坛方向,目光生血。
  与此同时,闫禀玉的表情变痛苦,牙关紧咬,似乎在抵抗着某种压迫的力量。
  奏天琴,踩铜铃,沉冥蛊……
  在幻象空间里,卢行歧与鸡鬼同属虚象,会出现互相不受力的情况,谁也不能讨得胜算。但是加上专噬魂灵的沉冥蛊就不同了,战势转变,牙天婃又在催发鸡鬼咒力,她想趁机在幻象里杀掉卢行歧和闫禀玉!
  第59章 戴冠郎乎?
  侧开目光的瞬间,闫禀玉清醒几分,她意识到刚刚的凝视让她魔怔了,开始挣扎。但女人的手臂像是藤蔓,自动延长,将她缠得死死的。
  面容模糊,身体诡异,周身散布红光,闫禀玉想起邪异的鸡鬼。上一刻她还在牙氏地宫,现在出现在这里,这会否是鸡鬼造出的一个化象?
  这个女人千方百计让闫禀玉看她,对视是鸡鬼下咒的一个方式,女人是想借机下咒吧!思及此,闫禀玉的理智全部回来了,手脚并用地踢拽女人,以此获得呼吸的空间。
  “闫禀玉!”来人又喊,似乎想确定她的状况。
  闫禀玉顿住,转头看见门口的卢行歧,他与她对视一眼后便快步掠近出掌。她此时的站位是背靠门,女人在她面前,她的身影完全挡住了女人。
  闫禀玉停止挣扎,尽管吸气少出气多,憋得脸涨红,也奋力拧身晃了位置,侧露出女人缠绞着她的身体。
  几乎是同一瞬间,卢行歧的掌风携带强悍的阴力,劈进女人肩颈!女人锁骨与肩骨从中断开,半边身体撕裂,晃晃悠悠地吊下。奇怪的是,一大片伤口只是呈现出血红色,并无鲜血流出。
  卢行歧趁势用手握住女人肩颈,释放阴力蓄到掌心,开始撑裂伤口,想将她身体彻底撕开,卸掉她的缠绞力度。
  女人手臂因此松动,闫禀玉得以畅快地深吸一口氧气,找回些许力量后,配合卢行歧的动作挣动,让自己快点解救出来。
  可那只撕裂到只粘连皮肤的手臂完全不受伤势影响,依旧在延长,又将闫禀玉缠紧一道,口中温声地贴脸过来,“禀玉,我是妈妈呀,你为什么不看我?”
  闫禀玉哪还敢看,低着眼,余光瞥到女人长出皮肤、仍旧没有五官的脸靠近,她猛甩头撞上去,撞得女人整个上身往后仰!
  女人的身体橡胶一般,怎么撕扯总还粘连在身上,似乎只要连接住身体就能无限获得能量。卢行歧瞟准她仰露的脖颈,打算换个部位下手,他右臂抬肘压上去,冲闫禀玉道:“刀!”
  进入到这个空间,闫禀玉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用具,所以在厨房摸了一把小刀。手臂紧束,但肘下能活动,她手指摸进插兜,夹出小刀,屏着一口气艰难地抬高手,“快拿,我没、力气……”
  卢行歧低头咬住她手中刀片,肘下再狠击女人脖颈,松左手接刀,利落地插进女人喉间!
  女人“呃”一声闷哼,卢行歧的刀刃一深再深,女人喉咙被划开大口,他整个手掌随着刀片伸进她的喉管。
  因为这玩意不是实体,卢行歧割刀时只有些皮肉阻碍感,真正入手到喉腔,里头空荡一片,只晕染着红色的血光。
  女人的头颅几乎要与身体断开,她不会流血,开颈的画面并不血腥,闫禀玉看着只是觉得诡异,因为伤口大切面红光迸发,有愈烈之兆。
  卢行歧转动手腕,最后划拉一下,女人头颅砰地落地。
  闫禀玉感觉到缠在身上的手臂松力了,呼吸终于正常,因为被女人缠了两三道,她挣了会没完全挣开。卢行歧握刀转手,划拉几下将手臂切成几截,女人身体随着断肢倒下,再不动弹。
  得到自由后,闫禀玉望了眼地面的断肢头颅,不见骨骼血管分布,所以一把小刀才能轻易割开。还有那个头颅,掉落时恰好立在地面,脸覆人皮,正对着他们,像是在一直凝视他们,实在惊悚。
  闫禀玉皱眉转开目光。
  卢行歧收刀贴腕,单膝蹲下检查那几截仍在迸发红光的断肢,闫禀玉在他身后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太对劲,”卢行歧半蹲着,肘撑膝上说,“你已经清醒了,但幻象还在。”
  “幻象是这个地方?”
  “对,确切来说,是你的心魔。”卢行歧站起身来。
  因为母亲是闫禀玉的心结,所以鸡鬼才会利用这个来迷惑她吗?
  “你以前说过,牙氏会奏天琴踩铜铃,以此催发鸡鬼咒力。会不会跟一直传来的天琴声有关?咒力加强,幻象才更坚固。”
  “也有可能。”
  既然天琴奏响,想必牙氏对地宫的事已经知晓,闫禀玉叹气,“牙天婃她们可能已经赶到地宫,不知道活珠子他们怎么样了?还有这个地方,我们到底要怎么出去?”
  “冯渐微此人没那么弱势,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冯氏,牙天婃轻易动不得他。”至于出去的问题,卢行歧也在思考,“既然此处是你的幻象,那么破象的重点也藏在你的意识之中,你仔细回想,与这个伪装成你母亲的女人之间的相处细节,有什么异常之处?”
  闫禀玉和女人没相处多久便露出真面目,她们之间只对话了十来句话,她还能记起对话的内容。卢行歧认为突破点藏在她的意识中,她尝试开始挖掘记忆,从刚进入幻象开始,细细回想。
  鸡鬼缸坛爆发红光,接着眼前被红雾弥漫,入幻象之后也是一片红雾,空间应该就在这时转换了。红雾中出现一个女人,穿着她熟悉的侗装,做了她爱吃的饭菜,温柔地喊她吃饭……
  闫禀玉眉头轻轻皱着,低眉敛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卢行歧轻步在屋内走动,寻找可能有帮助的线索,只是这屋子实在简陋,走过几步就一览无遗,没有任何发现。他从木窗望外,看见依次座落的吊脚楼,高耸的鼓楼,以及跨河的风雨桥。幻象的侗寨就是闫禀玉的家,她七岁下山独自生活,没有家人照料,怪不得是这副家徒四壁的模样。
  手臂忽被抓住,卢行歧看过去,撞上闫禀玉惊疑的目光,她说:“女人的脸,好像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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