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44节

  少时阿爹常带卢行歧和同馨烧元宝施孤,孤鬼抢食,火烬倒扬,那场面堪比坊间地痞群架。敕令纸人为怨魂所附,百余年过去,早已无人祭拜,闫禀玉的想法确实可行。
  卢行歧道:“那便试试。”
  从黑雾中,闫禀玉微微看出卢行歧的身形轮廓,和他看向她的眼神,维持了数十秒。
  “你看我干嘛?”
  黑雾动荡一下,不承认,“没有。”
  闫禀玉没管那么多,伸腿下床穿鞋,边说:“我记得韩伯的应急包有香烛银钱,他应该还没走,我去隔壁向他要。”
  她穿好鞋,箭步向门口,却在拉门时动作慢下来,开条窄缝侧身挪出去。
  门阖上,闫禀玉走了,黑暗又至。
  床前黑雾飘动,从脸到脚,慢慢显出形貌,向窗户迈去。木窗已经关紧,无风拂动,挡光的布自然掉不下来。
  卢行歧站到窗前,回想自己方才出神的思绪:闫禀玉却是如命格所示,聪惠坚韧,知行果敢,这也是他看中从而胁迫她签订契约的原因。
  隔壁房间。
  韩伯果然还没走,闫禀玉进屋,跟他小声说自己的需求。
  韩伯是个敞亮人,既然应急包闫禀玉有用,就留下来给她。之后两手空空地离开。
  闫禀玉没回房,抱着应急包站在廊下等。
  几分钟过去,留园的垂花门前经过一队人。
  打头的是刘三子,他探个头瞧里,问道:“闫小姐,有事吗?”
  “没事,只是天热,我站在外面吹吹风。”闫禀玉回声,却疑心,刘三子不是巡岛去了吗?怎么这会出现在留园外。并且她站外面没多久人就出现了,她不得不怀疑,这是白天的另一波监视。
  “哦,恰好路过,我记起大姐交代我的事,”刘三子说着,踏进留园,“刚我看你们随行的阿伯往码头方向去了,像是离开伏波渡的样子,那中午只剩你了,闫小姐是想在留园还是餐厅用饭?”
  刘三子踩到院中的石板径上,他的站位居中,将留园一览无遗。他穿着短袖,腕中暗弩在太阳下发出沉黑的光亮,若隐若现的震慑。
  也许是因为自己抱着个包,刘三子以为他们一个个想逃,以探问来掌控她的行踪。闫禀玉看破不说破,“行船的阿伯年纪大了,高血压的药又没带,就先回龙门了。中午就我一人,就不倒腾来倒腾去了,劳你告诉刘姐,麻烦她送趟午饭吧。”
  刘三子点头,“那好,我这边会转告她。”
  闫禀玉颔首致意,刘三子终于离开,走出垂花门时还瞥了一眼留园。
  等到韩伯行船的信息后,闫禀玉松了口气,从连廊回房。刘三子走后,她还担忧过韩伯能否顺利离开,现在终于无后顾之忧了。
  再一想昨晚卢行歧没有当刘凤来的面介绍闫禀玉和韩伯的身份,只是在管事刘德允对她无礼时,露了一句“我们禀玉”,她才知道这鬼远谋深算,连今天他们的处境都设想到了,真是走一步看三步。
  进房关门,闫禀玉看到窗下的卢行歧,走过去小声问:“你听到声音了吗?”
  卢行歧转过身面对她,“听到了。”
  “白天我们的行踪也在监视之中了,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不知道有多少眼线,你说刘凤来有没有察觉我们要掘他祖坟?”闫禀玉忧心。
  卢行歧道:“以刘家改命的决心,真发现了会立即采取行动,不会只是监视。”
  “有道理。”闫禀玉还是不瞎操心了,留着精力应付晚上。她将应急包摊开在桌面,取出香烛金银纸团卷好,拿到床垫底下塞好,再把枕头压上去,终于放心。
  卢行歧一直目视闫禀玉的行为,她一抬眼就撞见他注视的眼神,她拍拍枕头解释:“现在不到十一点,午时刘家人还会来送饭,借机查看留园,我得将这些东西藏好,以待夜幕降临。”
  “嗯。”
  ——
  刘凤来醒来就开始忙碌科仪事宜。
  冯渐微午后才回,带来两手空空的消息。
  东厢书房内,冯渐微抓起书桌上的茶水豪饮。他的船从伏波渡巡到阵外,都没跟到风水耗子行踪,海上的咸风刮得他皮肤油腻喉咙干痒,只能徒劳而返。
  刘凤来在前厅听刘一姐汇报准备事宜进度。
  杂事刘一姐办惯了的,刘凤来放心,没多问,只是让等在厅外的刘四子进来。
  刘四子跟随冯渐微出海,也才归来,“家主喊我有什么事?”
  “拿着!”刘凤来甩出个东西,刘四子眼疾手快地接住,一看是后罩楼库房的钥匙。
  “家主这是……”
  刘凤来说:“你去后罩楼带上火器,加入三子的巡逻队伍,再跟三子传我令,凡有陌生人登岛,无论是不是风水耗子,一律生擒,如遇反抗……”
  他低瞥刘四子掌中的钥匙,未说尽。
  火器就是土猎枪,刘四子明白家主暗意,点头称是。
  刘凤来挥手,“下去吧。”
  “是!”刘四子退出前厅。
  刘凤来转脚进入书房。
  冯渐微坐书桌后,一壶茶被他喝个精光,还剩最后一杯,他握茶盏细细品味,初尝是奶香,花果香,最后回枣香。口感很好辨认,是百色凌云白毫。
  冯渐微看见走过来的刘凤来,他举杯问:“上等的百色凌云白毫,产量极少,外边人买不到,是谁送你的,是不是百色厅牙氏那养鸡鬼的老巫婆?你们最近有来往啊?”
  为什么唤牙氏家主牙天婃做老巫婆,因为冯渐微儿时曾随阿公去南宁府参加七大流派每年一次的聚会,牙氏当时也在,带着她们一门标志性的“戴冠郎”。戴冠郎是牙氏对鸡鬼的尊称,其实就是大公鸡,毛色五彩鲜亮,昂首精目,确实神气,但还是只畜牲。
  冯渐微儿时顽劣,跟着阿公见到面部刺五毒虫纹身,颈戴鸡头骨链,背着一把双弦琴的牙天婃,他并不觉惧怕,相反还对跟在其身后的戴冠郎感兴趣。趁大人不备他抓鸡捉弄,这戴冠郎不似其他畜牲惊慌,反而极其淡定,双目紧紧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牢牢记住。他不以为然,扯了几根鸡尾的彩色羽,觉得无趣就将鸡放了,但是当晚回去,心肝脏腑剧烈疼痛,冷汗涔涔,面对阿公的问话也答不清。最后阿公发现他外套里的鸡羽和一颗不知哪来的鸡头骨,便去找了牙天婃,疼痛才消失。
  后来冯渐微才知道,鸡鬼好食心肝,与人对视,就可用念力下咒,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如果当时牙天婃不出面解决,他的内脏就会被鸡鬼啄食腐烂,散发恶臭疼痛而亡。也因这事,他从不跟牙氏来往,作为家主时,七大流派的应酬事宜全由老头交际。
  刘凤来没回话,绕过他身侧,从书架上抱出一个黄花梨木箱。
  冯渐微敞身躺太师椅里,又道:“舅舅在时,不是让你以后跟牙氏议亲吗?你不愿意,娶了一个门户外的白丁女,现在这种重要场合,没人给你撑腰了吧。”
  刘凤来从黄花梨箱子里请出镇法坛的镇坛木,说:“现在不是有你吗?”
  “那你可高看我了!”冯渐微嘘声,“我现在只是冯氏的一条丧家犬,你亲家冯守慈都不乐意认我这个儿子。”
  刘凤来嗤笑,“还不是你为了一个女人,差点丢掉鬼门关口的踏阶石——阴阳玦,所以才将你赶出冯宅……”
  “诶诶,别说了,我不爱听这个。”冯渐微忙伸手去捂就刘凤来的嘴,手动噤声。
  刘凤来拍掉他的手,严肃瞪他,“我在请法器,你别在此没大没小。”
  “好吧!”冯渐微悻悻离开书桌,躺沙发椅里,舒服地窝了个姿势,“表哥,要不我用冯氏门学替你卜一卦吧。”
  “不用。”
  “也是,你推命理也一样能卜算。”书房的沙发软和包裹,冯渐微困意袭来,嘟囔着,“反正你是睡不着了,我在你这躺一会,晚上再去留园绊住卢行歧他们,只要过了明晚就好了……”
  一觉醒来,睡去两个多小时,天色已暗。
  冯渐微伸懒腰爬起,靠在沙发背缓神,他眼珠子慢慢转动,看到书桌后腰杆僵直的刘凤来,眉头紧锁,沉思什么。
  “刘凤来,别这么悲观。”
  刘凤来眼神未抬,“你醒了。”
  冯渐微搓揉脸面,打个哈欠,清醒了些,问:“留园那边什么状况?”
  刘凤来说:“早上走了一个随从,午饭送去后,人没再出门,二十分钟前三子回报,房中灯亮,一人一鬼对坐。”
  冯渐微:“这不挺好,宅内,伏波渡,都暂且安好,你老烦什么神?”
  刘凤来终于抬眼,望向他,“从前刘家只是人丁开枝稀疏,而从父辈开始,便是短寿,你母亲26岁去世,我父亲32岁逝世。我活到几时都无所谓了,但是喜宝,她的命格显示……”
  提及刘得喜,刘凤来哽塞声,“我自知我从小天资欠缺,但父亲对外宣扬我勤能补拙的才能,也是想撑起刘家脸面。但我清楚,我已经十分努力,这就是我的极限了,我无法光耀刘家门庭。我确也推算过刘家命理,式微之势无力回天,有时恨自己无能,但有时,又希冀自己无能,推算是错,就好了。”
  刘凤来的剖白,让冯渐微无法再嬉皮笑脸,他沉了口气,起身向外,将空间留给刘凤来。
  天际最后一抹白消失,黑夜真正降临。
  刘三子到东厢房再报:“留园点灯,一人一鬼对坐。”
  刘凤来听过,下达命令:“有敕令纸人监宅,你点好火器,带上十人巡岛,生人和船只一律禁止接近。”
  “是!”刘三子得令,出外点人巡视。
  冯渐微在一旁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就是……留园的表现太平淡了。
  卢行歧一进入刘宅当晚便去了后山,甚至不惜利用闫禀玉替自己争得脱身机会,他不是闲坐观局的性子。
  “我们最好去留园看看。”冯渐微说。
  刘凤来问:“你察觉到什么了?”
  冯渐微率先迈步出厅,“信我就去留园,他们恐怕已经脱身。”
  两人疾跑向留园,半路惊动了巡逻返回的刘四子和活珠子,他们也跟着跑。
  到了留园,从垂花门便能窥到闫禀玉卧房的窗,窗上剪影的确是两人影对坐。
  那剪影规整圆滑,刘凤来先认出自己手笔,沉声:“那是龙凤敕令!”
  刘三子只知留园还剩一人一鬼,先入为主地将剪影定义为闫禀玉和卢行歧。
  冯渐微已经进入留园院中,他蹲到墙角,手指在地上捻了点灰烬,放鼻尖嗅闻。有檀香气,是熟悉的金银纸燃烧过的味儿。
  活珠子跟在他身后,询问:“家主,三火他们走了吗?”
  刘凤来急步上前,也看到了墙角烛根和纸灰,他登时震怒:“你们竟敢私受香火,我看是忘本了!他们人呢?到底去哪了?!”
  受驱役百年,即便没有训斥的法鞭加身,敕令纸人仍旧惶恐,纷纷从屋顶围墙跳下,嘤嘤地哭求谢罪,俯首跪满一地。
  刘一姐在东厢寻人不到,跑到留园,撞见满地散发红光的跪式敕令纸人,嘤嘤声不绝,听着凄惨懊悔。
  刘四子朝她使个谨慎的眼神。
  “家主。”刘一姐犹豫地喊。
  “怎么?”刘凤来侧脸,昏暗光线中,仍见面色铁青。
  刘一姐更是小心翼翼,“旧坟中的旧物,也要打点出来葬入新坟,这边还需要阴阳布,我需要开库房。”
  刘凤来语调冰冷:“我的钥匙给了三子,你去问管事要。”
  刘一姐得令就快步走了,生怕受怒火牵连。
  但她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冯渐微深思。
  八大流派自古就有殉葬的传统,不过是以逝者随身物品殉葬,且不轻易挪葬,因为以求逝者安息。而旧物有阴息,阴息残存原主记忆,不如魂魄完整,也难被攫取。
  但是阴卦一起,任尔魂魄残息,皆掠入卦阵,逃脱不过。
  想到此,冯渐微惊跳而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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