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31节

  韩伯不慌不忙点头,“是的,广西雨水多嘛,老房子就这样,不可避免的。”
  正厅墙壁横插着一根硕大的梁木,林笙看到了,过去用手抚摸,满手的灰。
  “原来这就是祖父亲手砍伐的榆木,我小小那时,常听他说这榆木有坚实,多有力量,架梁伫楼,是栋梁之才。”林笙有感而发。
  这些话不单林笙,林卧狮更是听过,曾祖林朝言传身教,告诫林氏后代骨头要硬,脾性要坚忍,要像榆木一样撑得起家族。只是这房梁,怎么插在了墙壁上?
  林卧狮将疑问道出:“房顶塌了,梁怎么还砸进墙了?”
  韩伯立即接道:“这梁木确实好,特别实心,从顶上掉下来墙都能砸穿。”
  果然是有阅历的老辈子,杜撰起来脸红心不跳,满脸诚恳踏实。
  闫禀玉清楚韩伯在欲盖弥彰,但梁木插墙的角度是横插,不像从高处掉落导致,他们能信吗?
  林笙和林卧狮对此没表现出疑虑,随着韩伯穿墙洞进入耳房。
  闫禀玉松了心,也注意起这根梁木。
  韩伯说这根梁木是卢行歧插的,凭空出现,救了猫狮脚下的她。可惜她没亲眼见,不然可以念点卢行歧的好,抵消点对契约的怨念。
  想起卢行歧,他应该可以出来了吧?
  竹林茂盛,木楼里没漏多少阳光,正厅四角黑暗,时机恰好,闫禀玉拍拍钱包。仿佛心念,卢行歧立时在她眼前现形。
  “我们到了,你嘱咐化煞用的物品也准备好了,接下来要怎么了去猫狮执念?”
  卢行歧的话很简单:“摆上贡品,拿上林朝旧物,在猫狮面前阐明丢弃的缘由。”
  百年执念,真的这么简单就化去吗?闫禀玉问:“如果这样还送不走呢?”
  八大流派任何一门都能解决物煞,但因果讲究根由,卢行歧说:“那须由刘家来处理。”
  这是后话了,况且他们也还没进伏波渡。耳房里面哐哐当当地传出动静,闫禀玉动身跨过洞口,“我们先去韩伯那儿吧。”
  耳房狭窄,仅有个高高的气窗,洒进些淡淡光影,本就阴凉,从闫禀玉进来后,林卧狮更感觉到一股寒冷。他不由望向洞口,有风从那里刮进来吗?
  韩伯这边,协助林笙将背包里的物品拿出来。
  有香烛贡品,一些符箓,以及几样照片纸据旧物。
  闫禀玉跟韩伯转述卢行歧的话。
  韩伯听了,将贡品打点好,然后跟林笙说了一声:“请。”
  可以开始了。
  猫狮摆在供桌上,林笙站着比祂高,而祂的辈分比他高,对林家的恩情比他更甚。
  林笙回头看眼林卧狮,林卧狮会意,上前扶父亲跪好,自己也随之跪下。
  韩伯和闫禀玉让到耳房角落,望向林家父子缄默的背影。
  片刻后,一声叹息,百转千回。
  “我叫林笙,是林朝的孙辈,从前总听他提起你,现在才能见上一面,是我来迟了……”林笙俯身一拜,再起,“林朝抛下你去了马来西亚,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他的错,这我不辩驳。我今天到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
  林笙俯身,又是一拜,详细道来:“当年在订了新的狮头后,林朝就想送你归山,再下南洋。但是时势动荡,行船的消息一天一变化,未免夜长梦多,等到船票他便带着家人离开。离开前托了同族送你归山,他也一直以为你已得道升天,不想你遗留在此孤独百年……”
  “以前闯南洋,是拿命搏的,父亲受祖父拼搏的精神影响,结婚迟,我识事时祖父已是耄耋之年。在我对他舞狮的照片产生兴趣时,他托人订了一个小狮头,狮头制作完成送到家的那天,他望着久久无言,终日昏庸的面貌变得精神。此后他一有空就教我腰马步伐,盯着我勤加锻炼,不然端不起猫狮狮头,对不住他猫狮赛魁首的称号。”
  猫狮蒙尘,面目褪色,仿佛处在旧时间里,冷漠地望着归来的新人。
  林笙抬头仰看猫狮,笑了笑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只是说得好听,那些难处只是站在林朝的角度,于你而言空口无凭?”
  他拿起一把照片,一张张摆开来给猫狮看,一张张地讲当时的场景。
  照片上,有一撑拐老人,站得身形佝偻,而孩童面圆有趣,得意地将猫狮狮头高高举起——那狮头小小的,头缀绒球,与供桌上的猫狮外形一模一样。
  耳房里,只闻林笙不急不缓的嘶哑的声调。
  而耳房外,竹摇风动,鸟掠虫语,经年一似。
  不过一件人造的死物,等的却是人逝去的繁华。
  缘由道完,闫禀玉看向卢行歧,他轻摇头。
  韩伯察觉闫禀玉的动作,明白化煞没有成功,他喊了声:“林先生。”
  林笙也明白了,又是叹气。他似乎接受地唤了一声:“阿成。”
  阿成是猫狮的名字。
  “还记得林朝迎你回来的那晚,兴奋得睡不着觉,抱着你畅想未来,给你取的名字吗?成功的成,你也确实带他挣得养家的能力。得尔庇佑,功成名就,却不送尔成仙,是林朝的错。你执念怨恨,我都能理解,倘若再有业力,请报复在我身上,反正我也没多少时日了。”
  他深深地俯拜下去。
  林卧狮听到这里,低眼擦下一滴不忍的泪。
  林笙欲起身,林卧狮忙去搀扶,他推开林卧狮,让其抱狮头出去。
  一行人跟着转移到楼外空地。
  因为卢行歧没办法见光,闫禀玉跟他留在正厅里。
  楼外,韩伯整理开枯竹叶,辟出一块干净地,林卧狮将猫狮放在上面。
  摆上香烛,林卧狮点燃开路符,绕狮头一周,念送狮口诀:“吉时吉日,狮头升天,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闫禀玉虽然不懂,但大概知道,这是要送狮归山。她问身侧的卢行歧,“煞气未化,这样送狮会有什么影响吗?”
  卢行歧不置一词,但视线始终定在猫狮身上。
  念完口诀,林卧狮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再等等!”林笙突然喊道。
  他来到猫狮前,抚摸掉狮头上的灰,说:“阿成,我们最后一起舞一出‘猫头狮拜门’吧,让你看看,我有没有丢了祖父的招牌。”
  林笙弯腰去扛狮头。
  林卧狮显得紧张,怕父亲的身体不堪重负。
  林笙因生病,平时走路脚步无力漂浮,而举起狮头后,腰马下沉,立即熟练地行步,舞起猫狮来。
  韩伯见多了舞猫狮,也会一点,就去配合牵狮尾。
  林笙见父亲形貌像重返年轻,也顾不上担心,立即拿出手机,外放舞猫狮的十点梅花锣鼓。
  猫狮踏着锣声鼓点行步,头点目烁,在竹林投下的光影中,表情晦暗有明,仿若逐渐苏醒一般。
  闫禀玉才明白,原来第一次听到的诡物魔音,就是猫狮行路的铜锣声。祂化煞后拟音,仍是自己心生怨恨的遗憾。
  拜门狮舞毕,林笙放下狮头,面色红润,出了一身汗。他俯身抚摸狮头,笑着,像是在用意念交流:怎么样?我没丢狮王的脸吧?
  林卧狮将狮头抱回去,该送狮归山了。他点起火,赫赫有声:“脚踏四方八位,迎四界八方真神,过往得尔庇佑,今时送狮归山,功成身退,得~道~升~天~!”
  火焰熊熊而起。
  林笙观望着被火焰包围的猫狮,心有触动,“我们过得很好,全仰赖你的功劳,林朝已经回来了,他也在等你,就在南村的祠堂里。等送你归山,我就将你们葬在一起。”
  火随风起,烧过了猫狮的脸,狮眼垂下,仿佛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火烟袅袅,猛然四散,化成一个狮型奔向林笙!
  狮脚震地,狮身俯低,再跃高将林笙卧于自己的胸腹之下。
  在场的人都吃惊地盯着这一个充满神性的时刻。
  闫禀玉想起林卧狮的自我介绍:我叫林卧狮,“狮子卧百病消”的卧狮。
  又一阵风,狮形散去。
  而风变更强劲,竟向四面八方扫荡开!
  卢行歧蓦然挡身闫禀玉面前,她疑惑之时,见到风力如针尖刺穿卢行歧拂动的衣衫。
  韩伯他们也因为这阵风,面目刺痛,不禁流泪。
  “怎么回事?”闫禀玉惊道。
  待风停了,卢行歧让开身,解释道:“煞气化去时,会散出业力,业力如针尖锋芒,于人无益。”
  那他的意思是……闫禀玉问:“猫狮执念了去了吗?”
  “是。”
  ——
  送狮归山后,已经是下午五点。
  怕夜长梦多,卢行歧决定今晚就进伏波渡。
  “这么着急吗?要去多久?”因为刘家是卢行歧旧识,不知道要不要住宿,所以闫禀玉问清楚。
  “或许要留宿。”卢行歧如此说。
  闫禀玉有数了。
  那边林笙林卧狮收拾好猫狮的“骨灰”,韩伯准备送他们回陆地。
  太阳未真正落山,卢行歧只能待在木楼,闫禀玉便随韩伯去送送他们。
  在岸边,林卧狮再次对闫禀玉表示感激,并说可以给予她和韩伯物质上的诚意,“你们银行账号发给我,一人十万,可以吗?”
  “啊?”十万!!闫禀玉愣愣地看了眼韩伯。
  韩伯一脸正义凛然地摇头,并严辞拒绝:“我们做这个并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七十二泾恢复太平。”
  金钱的诱惑之下,闫禀玉也艰难地摇头,“这个嘛,举手之劳而已,好事不留名是中国人的美好品德,就、就别提什么十万的了……”
  既如此,林卧狮也不强求,感谢过韩伯之后,又转过来跟闫禀玉说话。他看她的目光里多了赞赏,“闫小姐,我一去就难再见了,我可以跟你拥抱一下吗?”
  外国人拥抱就跟国人说你好一样,闫禀玉顺应风俗地跟林卧狮浅浅拥抱。
  抱完,挥手再见。
  闫禀玉不忘嘱咐韩伯,“阿伯,我让阿婶帮我收拾了背包,到时她会拿到马路头,麻烦你帮我带过来。”
  因为等会韩伯要返程带她和卢行歧进伏波渡,顺带的事。
  “好咧!记得了。”韩伯开船离开,消失在水泾上。
  回木楼的路上,闫禀玉懊悔地捶自己手掌,倒不是因为错过那十万块。其实拒绝十万也就遗憾那么一下,但是心理上的落差,让她心寒。
  今天她就传递下消息,这么点时间,就让别人觉得值十万钱。签个契约给一锭金,还包卖命,她就这么把自己贱卖了,现在情绪上极度感到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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