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15节
   
   
   
   
	  韩伯叹气:“以前日子苦啊,我家三爷爷也是被迫下了南洋,一去了无消息,不知道是在那里发家了,还是不在了。不跟家里联络也没事,希望他终老最好。”
  近代史的下南洋,是指到东南亚一带务工,当历史从亲历的人口中道出,比书上叙述的冷硬字体更具悲剧底色。
  闫禀玉也叹气。
  风向的原因,雾全往右面去了,左面海水清清凌凌。
  韩伯见状说:“我要转弯了,你可扶好了。”
  闫禀玉忙抓住船栏杆,刚要回话,耳边有声传来:
  “让他右转。”
  卢行歧出现了,又是突然发号施令,可是右面雾浓,航向不清。
  闫禀玉迟疑不定,卢行歧喝声:“让他右转!”
  熟悉的寒凉阴气荡开,闫禀玉冷得一激灵,颤声喊道:“右转阿伯!”
  “哈?不是右转,要左转。”
  “阿伯右转呀!”
  “你讲乜呀?”韩伯驾船数十年,怎么会听取闫禀玉空口无凭的话。
  航向依旧。
  眼见船已转向,即将驶入左面,闫禀玉无助地望向卢行歧,表示没办法了。
  卢行歧面无表情,随即掠身飞向船头。
  闫禀玉视线跟随,就见照灯的光影之中,他脚点虚空,右指急速结印。手势繁复,划动气流,左指则并成剑抬高右胳膊。
  闫禀玉不明所以,突然惊觉船速慢了,但还是在左转。
  卢行歧是想阻止行船吗?可这船虽是小型渔船,但也以吨为单位,再加上行速惯性,他这样未免不自量力。
  轻视地想着,周围猛地发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近在耳边脚底,闫禀玉下意识望向海面——只见海水如沸滚的粥一般不停地在冒泡。
  她顿时讶异不已,海水怎么变成这样了,难不成是地震异像?
  还没来得及担忧,水泡滚着滚着,又骤然齐齐沉了下去,于是海面形成了一幅千疮百孔的景象,密密层层,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如果说水流快涨快消滚溢是震前异像,那这些漩涡以闫禀玉的知识储备根本没法解释!她不得不将这些诡异跟卢行歧联系起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思绪间,海面又起变化,密密麻麻的漩涡忽然彼此吸附,形成更大的涡流,将海面搅得波涛起伏。船受水势影响,摇摆不止,船速因此骤减!
  “怎么回事?!”
  那边是韩伯惊讶的叫声。
  闫禀玉这边也好不到哪去,身体摇来摆去,没有可依靠之物,只能蹲下身体双臂拼命抱住栏杆。她张口欲喊卢行歧,只听闻一声气沉丹田的:“渊海之势,起!”
  巨大的“哗啦”一声,带起大片水花,好似有什么巨物破水应召而出!
  闫禀玉被溅了一身湿,心惊抬头,正撞见数道水柱腾空而起,如龙行一般,咆哮着直冲船头卢行歧所在方向!
  而卢行歧依旧浮在半空,维持着施法手势,阴风将衣袂发辫吹得猎猎飞扬。但他身形悍然不动,神色间隐隐有丝邪异的得意,连发尾坠着的那枚古钱币也亮得慑人。
  “轰隆——咔!咔!”
  又是一连串巨响。
  船身一阵剧烈摇晃,前头韩伯高喊:“糟了糟了!螺旋桨被什么东西搅停了!”
  闫禀玉用力抓住栏杆,仍被这阵晃荡甩得撞来撞去,她惊惧地想卢行歧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心底早就没了轻视之意。
  “幻瘴……幻瘴……不是过了吗?”韩伯碎碎叨叨的声隐约在浪涛中。
  突然间,船不晃了。
  闫禀玉惊魂未定。
  “船……船……起、起了!!”韩伯又哆哆嗦嗦地嘟囔。
  闻声,闫禀玉怔然抬头,然而入目所见,迅速将她扯进适才的恐惧中:
  水龙似有灵性,盘绕在卢行歧身周,龙口呼啸,龙尾潜水,竟硬生生将船头转向,举了起来!
  船身猛然立直,几乎呈九十度,差点将闫禀玉掀下海去!好在她反应灵敏,死死地攀住了栏杆。
  再看韩伯也是如此,抱住船舵不放,身体吊着,双腿晃荡在闫禀玉眼前。
  接二连三的,闫禀玉被吓到心慌气紧,也烦不了那么多了,当着韩伯的面,她高喊出声:“卢行歧——!”
  话未尽,卢行歧霍然变换手势,收归阴息。
  他凌空在上,闫禀玉望着收止的阴气,猜测施法结束了。可是船头还高高翘在半空,她顿感不妙,不是吧,不带这么玩的啊!
  “住手!”闫禀玉惊惧大喊。
  话刚落,船身猛地下坠!
  第14章 幻瘴迷眼,伏波渡外,七十二泾诡……
  船坠海的瞬间,激起数丈浪花,闫禀玉也随船掉了下去!后背触底,砸得一口气差点出不来。
  翻起的浪拍进船内,闫禀玉被泼了一身,好不狼狈。她忍着潮湿和疼痛坐起身,拨开散在脸上湿答答的头发,眼神还有些矇昧。
  片刻之后,思绪回笼,处境当下,闫禀玉看到韩伯已经站起身,在试图掌控船舵。她因此察觉船重新行驶起来了,可是不对劲,船太稳了,没有在海面乘风破浪的颠簸。
  闫禀玉探身出船围,却见是水龙在托着船行驶,所过之处,劈风破浪,吞雾化雨。
  今晚经历这么多,这水龙运船也见怪不怪了,那卢行歧呢?那个……
  “那个混蛋!”
  闫禀玉愤怒出声,拉扯到伤痛处,五官顿时皱挤。余光一转,卢行歧不知几时站到她身边,长衫垂顺,气度清雅。
  和自己的狼狈一对比,怒从中来,闫禀玉恶狠狠地朝他吐出口中咸腥的海水。
  卢行歧阴身隐没,躲过闫禀玉粗鲁的行为。他再次化形,斜眼朝她皱了皱眉,颇有种嫌弃的意味。
  闫禀玉哪还管什么形象,重重擦掉脸上黏腻的海水,咬着牙低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卢行歧平平常常,“寻访旧友。”
  “召唤水龙,起船再坠船,差点将我抛海里,你就是这么寻……”闫禀玉气吼吼地,忽而愣住了,“你让右转,是找到地方了?”
  卢行歧“唔”一声。
  闫禀玉再说:“好,这也算事出有因,可跟韩伯好好讲不就行了,为什么搞这么周折?”
  卢行歧扬手展袖,问道:“此时与适才有何不同?”
  闫禀玉顺话思索片刻,“……船稳了,雾散去。”
  “水龙腾云化雨,亦可吞雾,要想去伏波渡,必须将雾驱散,否则行船迷途。”卢行歧淡声解释。
  有理有据,闫禀玉万般气性又被堵了回去。好吧,她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况且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船平稳行驶,闫禀玉想起自己的背包,越过卢行歧,进船仓找去了。
  后面细声切切,韩伯不知有无听到,神情肃穆地扭转船舵。也许惊吓后迟钝,他此刻才发觉引擎没有启动,所以说……船是自行在行驶!
  意识到此,韩伯手脚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行船数十年,泰然自若的心态早不稳了,他双目懊丧,机械般呢喃那句祖辈遗留的传言:“幻瘴迷眼,伏波渡外,七十二泾……诡物出。”
  幸好出船仓时顺手关了门,背包安然无恙,手机和现金放里面,也妥妥的。可惜的是,韩伯那套坭兴陶茶具摔碎了。
  韩伯念叨的诡异话语,闫禀玉也听到了,卢行歧刚刚也说了伏波渡,那是个什么地方?她低身出船仓,见人坐地上,奇怪地喊了声:“阿伯你没事吧?”
  韩伯怔怔转头,眼光颤抖,嘴唇哆嗦,痴痴地说:“来了……”
  “什么来了?”闫禀玉不明白。
  雾散,船行,前方水泾又见一座岛,岛上露出一角木楼。
  四海平静,难道又出状况了吗?
  但看“头号乱子”卢行歧安然立身,闫禀玉又将这个念头挥去。不至于吧,没那么倒霉的,她自嘲地撇撇嘴。
  下一秒,闫禀玉庆幸的表情僵住。她听到了一些诡怪的声音,远远的,如深空呼啸,深海鲸鸣,余音缠绕不绝。
  不妙之感骤然升起,这悲催的熟悉感——不是吧,又来?!
  “卢……”刚张口,那些声音陡然变调,似敲锣打鼓,锐利无比,仿佛从远处飞来一把尖刀,直戳刺进耳膜!闫禀玉神色痛苦,抱头捂紧耳朵,企图隔绝声源。
  可是隔绝不了丁点,那利声如同穿皮透骨一般,直捣进头颅,搅得脑袋沉痛难抑。
  船越行前,疼痛更加剧。
  “卢、卢行歧……停……”
  闫禀玉艰难地喊出声,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不知道卢行歧回头看了她一眼:眼无波动,阴身凌空,继续施法。
  水龙行船更快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痛苦。
  “呃——啊!”闫禀玉痛到呻吟出声,整个人都在发抖,身子几乎立不住。她抖着身体,抬眼看见卢行歧在半空施法,胸口一口郁气哽得她几欲吐血,又是他!
  伏波渡外不容孤魂野鬼,卢行歧极目所望,也不见阴气。而这尖利之声变幻莫测,更像拟音,只有物化的煞才善拟音,因为物无法言语,只可拟化熟悉之音。
  七十二泾海面宽泛,人烟稀少,这作祟的东西就在近处,卢行歧猜测是在前方那座岛上。
  再看韩伯怔坐在地,表情皱紧,但看着反应不大。而闫禀玉年轻,耳清目明,又因身正,于阴煞所不容,所以痛苦更甚。
  但只要冲破过去,就能抵达刘家老宅所在的伏波渡,隐忍百余年,才寻得机会入世,卢行歧不甘心放弃即将到手的机会。他并指向前,令出,声随:“闫禀玉,再忍忍,破过去就好了!”
  耳膜刺痛,头颅似乎被铁钉凿锤,闫禀玉痛到呼吸困难,喘着气,她真的忍不了了!同时耳朵眼睛有什么湿湿的流出,像是血……
  再无力气支撑,闫禀玉摔倒在地,疼得打滚,也不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骂道:“卢行歧——你他么混蛋!”
  卢行歧眉角一跳,权衡几秒,他下了决定,并指向内,喝声:“收!”
  瞬息间,水龙潜没,船缓缓停下。
  声音也远了。
  疼痛消散,闫禀玉缓慢睁眼,视线模糊,入目隐约有一道血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