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马 第87节
   
   
   
   
	  离那阵熟悉的心跳越近,她就越是忐忑,直到听见了人群嘈杂,鱼蝉才睁开眼睛。
  明堂前围满了族人,各个神情肃穆,面露厌恶。
  她的母亲女脩被众人簇拥着站在高台下,身边也许还有另外两个兄长,而孤零零的高台上,只有司幽一人,以一个赎罪的姿势屈辱地跪在那里,双手背负绑在了身后象征人神颛顼的玄鸟柱上。
  一股浑浊之气淤堵在鱼蝉的胸口,她的眼眶变得滚烫,呼出的气息也灼热,甚至牙齿也开始打颤,不自觉地拧住自己胸前的衣服。
  罪?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鱼蝉忍不住想,手指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司幽,你还不知错!”
  女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气势雄浑地游走在明堂周围的图腾柱间,确保每一个族人都能听到,英明无私的首领是如何判决自己的亲子。
  那个罪孽深重的人却始终垂着头,好像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打算。
  他盯着自己眼下的一块土地,回想十八年前的某一天他就是在此处诞生的,台下兴许有大半的人见证了他的新生,只是他的哭声还未有恃无恐地从喉间传出,阿母就将他送上了穷阴。
  十八年说来也不长,竟也转瞬即逝。只是那些一个人的夜里,孤单像潮水一寸寸没过头顶,原来那么难熬。
  啊,他突然轻笑,那么难的日子,到底是靠着什么度过的呢。
  然后,司幽想起了一张脸,那个如同水中倒影一样,和自己无比相似的脸。
  女脩见儿子对自己的问罪没有任何反应,而愤怒的情绪正在人群中发酵,她听到她们指责着司幽身负疫鬼之名不安分守己,还妄图拐走颛顼未来的希望。
  于是她仰起头,抬起手,朝悠悠青天看了一眼,转动手腕凝成一截锋利的冰刃挥向台上之人。
  噗呲——
  冰刃穿透身体,轻易地像木俎上的鱼肉被石刀切碎。
  “司幽,你知错了吗?”她继续朗声道。
  藏在人群身后的鱼蝉浑身颤抖,她试图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光是站在那里,目睹一切,就好像耗尽了生命。
  司幽其实根本听不清母亲的质问,他的思绪居然已经飘忽回那座用尽一生都要逃离的穷阴山上了,在那些闪烁的过往画面中,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他很想再看一眼她的脸。
  于是司幽努力抬起头,尽管这个动作会让他绵絮一样的身体流出更多的鲜血,但是穿越人群重重,他竟然真的看到了那张脸。
  “你又来了,我就知道。”
  他低声呢喃。
  只是看起来似乎无比的悲伤。
  是的,司幽忍不住想,那些痛苦的,孤单的日子,只有鱼蝉是他冰冷的生命中唯一的火光。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男人激愤的声音,他高喊着“杀了他!”“杀了这只不知悔改的疫鬼!”,然后族人们轰乱起来,推搡间,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孩被挤上了台,她神情茫然地看着四周,就像根本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却在下一秒神色骤变,梦魇了般,对着台上的司幽举起了手,无数尖细的冰锥从她掌心射出,扑扑簌簌落雨似的刺穿了他单薄的身体。
  台下传来高呼,他们高喊着这是主神的意志,女脩的声音竟被淹没在震天的喊声中。
  那具雪花一样的身躯正在人群灼热的视线里一点点消融,积血汇成小河堆在他的膝下,直到最后一丝生气流尽。
  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的时候。
  司幽的尸骨之上却骤然腾出一股无比阴邪的黑气,它如滚滚浓烟气势汹汹地遮云蔽日,阴霾一般将整个颛顼部族笼罩其间。
  刚才还沸腾的人群倏忽冷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恐慌惊惧。
  所有人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盘旋在头顶,带着让他们无法忽视的阴戾和丧胆销魂的怒气留下一句此后都会萦绕万年的诅咒。
  “吾名司幽,以此身此骨,三魂七魄消做恶咒,势要颛顼后人世代乱伦!仇敌相通!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在场之人都被黑气吓得肝胆尽裂,两股战战,唯有女脩,目光怔怔地盯着台上的尸骨喃喃自语。
  “你真的,是疫鬼?”
  到这里,过往的历史就算进入尾声,整个颛顼笼罩在惊惧之下,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此果皆是疫鬼被首领冤杀从而化作了煞气。
  浊气上涌,鱼蝉觉得喉头一紧,呕出一口淤血。
  她呆呆地盯着那股黑气逃离广场上方,瞳孔骤缩。
  不是这样的。
  鱼蝉想要张嘴,黑色的血液却再次涌出。
  不是这样的。
  就在刚才,她亲眼见到空中降下一个透明如气的白色影子,在司幽咽气之前钻入了他的身体,而后黑气出,恶咒现。
  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可是竟然无一人察觉。
  “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不是司幽!”
  “他放弃了…他早就放弃了…”
  所以才在濮阳界内拦下了她。
  所以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只是让她好好活下去。
  他早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并且坦然接受。
  她跌坐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喊道,声音却同溶进水里一样不到半米就尽数消散,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没有人看到她的绝望和无助。
  除了夏烛。
  第100章 天地转,光阴迫(五)
  那个如同幽灵般诡异苍白的影子。
  她也看到了。
  不确定到底是一种什么物质,如果不仔细观察只会当作是一阵清风,可是附着五十铃后的夏烛,视力比以往好了不止几倍,在她眼里,白烟有形,有神,尾如螣蛇,耳如削竹。
  就好像…
  某种兽类。
  司幽的死也许是一场谋杀,在夏烛看来,人群的躁动本就异常,包括那个最先站出来,高喊“杀掉他”的男人。
  可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杀掉一个没有相力,被人弃作疫鬼的人,并制造出人心惶惶的诅咒,难道是为了报复这个部族,或者说报复女脩?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司幽的死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隐隐之中,她试图将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
  一个困住人心的梦境,被称作不明官的神血后人,那些真实发生过又在历史年轮中渐渐失真的传说,魍魉,预言,疫鬼,五十铃…
  她只是在课堂上打了个盹,就好像掉进了某个积压了千万年而后形成的漩涡。
  她不想却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在这段似乎永不落幕的大戏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夏烛想到了那个摇曳灯火下,如同阎浮恶鬼一样的面具,和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灰色眼睛。
  想到满月皎皎,清晖淙淙,反挟自己手中之剑架到脖子上,那人恶狠狠地问她是谁的情景。
  她想得头痛欲裂,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一片漆黑。
  料想应该是鱼蝉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夏烛以为她会崩溃会难过,会痛苦不已。
  她跟着揪起心,默默祈祷这个第一次面对死亡和离别的女孩能安稳的度过这段时间。
  可鱼蝉就像一个没事儿人一样,醒来之后不仅去见了女脩和长老,还担任起了安抚族人的角色,挨家挨户地走访慰问,告诉她们诅咒不足为惧。
  男人们紧张地问她,族中之人定会严守法度不让那恶咒成真,但如果北边的共工打过来了怎么办?
  鱼蝉抬手便让屋前的一条小河瞬间冰冻既而恢复。她的「千里冰封」已经练得出神入化。
  虽然性子活泼跳跃,平时又喜玩闹,但鱼蝉确确实实是一个努力又上进的天才。她还是颛顼的祥瑞,所以只需要微微出手,就能按下族人慌乱的心。
  很快,颛顼部族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祥和,劳作训练,祭祀九天,教化觉醒的女孩,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让喜悦冲淡了司幽死亡带来的阴霾,鱼蝉也从众人眼前慢慢淡去。
  她开始频繁出入族内那些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中。为她们担水浣衣,送来刚捕获的猎物。老人们问鱼蝉可是有什么她们能帮得上的忙,鱼蝉只是摇摇头,微笑着握紧手中的冰刃放血剥皮。
  到了夜晚,星斗满天,她们围坐在火塘边上,看着鱼蝉将手中的兔肉烤得滋滋冒油,静夜沉沉,只有她偶尔翻动火堆,和松木毕剥的声音。
  这让长老婆婆想起了鱼蝉小时候的模样,她慈爱地抚摸着少女的脑袋,问她还愿不愿意听婆婆的故事。
  鱼蝉盯着塘中的火,目光灼灼,勾起嘴角乖巧地点了点头。
  婆婆又问,鱼蝉这次想听怎么样的故事。
  鱼蝉想了想,用手里的木棍拨动了一下面前的火炭,轻声说:“东方吧。”
  老人低哑的声线讲述起故事,就像一棵风吹雨打后的老树在向过荫下小草展示它身体里一圈圈的年轮,它的树皮长满苔藓干枯粗糙,但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枝桠却坚实有力。
  夜风轻拂,娓娓道来。
  她讲东边是东夷的部族,有善木的太皞,会御鸟的少皞,还有一个神奇的部落,竟是男人当家作主。
  鱼蝉神色微变,男人?是有相力的男人吗?
  婆婆摇摇头,说这个部族的首领人称兵主蚩尤,传闻他生得三头六臂,头上长角,耳鬓如剑,青面獠牙仿若恶鬼奇丑无比,但和别的男人一样,蚩尤也是残体。
  只是他极其擅长寻找一种名叫“金”的石头,还精于笼络人心,接纳了许多其余部族的残体,不知来历的流民和性格乖张不羁的妖神。
  他领着这群族人移山填海四处采集各种各样的石头,将得来的材料投入火中,竟炼得一种比石头坚硬,比木材美丽的东西。
  用这种东西做成的武器,让蚩尤部族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听说北边那个名为璜的部族也开始使用这项工艺,试图能凭借手中兵戈抵御外族的同时也扩大自家的领土。
  外面战乱纷纷,颛顼内部早年间疫病不断近来又怪事频出。
  婆婆摇摇头,唉叹时运不济,流年不利,九天在上,人世惶惶竟视而不见。
  “这战火不知何时会蔓延到我们脚下啊…”
  鱼蝉没有答话,她紧紧盯着火塘里的石头,一阵风吹来,火光使她面容模糊,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也变得魂摇魄乱。
  蚩尤。
  鱼蝉在心中反反复复,如痴如狂般念着这个名字。
  蚩尤。
  司幽死后,女脩也担忧过女儿会就此颓废或者怨恨自己。她甚至放下了入梦取石的琐事,打算趁此机会多关心关心鱼蝉,却发现她与常日无异,甚至一夜之间变得不再任性,乖巧晓事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