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马 第86节
   
   
   
   
	  谁知他的小妹妹根本不禁逗,听完这句话,竟直接扔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就要离开。司幽一抬手便轻轻握住了鱼蝉的衣角,仰着头看她,一双眼湿漉漉的,语气也示弱,“只剩一只手了,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鱼蝉看着他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眉眼,视线下移至那只受了弯折竹节一样的手,终究还是不忍心,一屁股坐回原位,垂着头继续捣碎草药。
  司幽也不再打诨,两人之间没有言语,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鱼蝉的心跳,声声入耳,听得夏烛昏昏沉沉,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捣药的声音停了下来,鱼蝉放下手中的陶罐,拿起一旁磨到锋利的砭石。
  “手。”她冷声说道。
  对面的司幽乖乖将自己的手放入鱼蝉手心。
  自从那天被女脩抓回清苦峰连着关了三天三夜的禁闭,此后再无司幽的任何消息。鱼蝉五内俱焚,终于哀求着长老婆婆趁女脩外出将她放了出来。
  她抱着草药陶罐上了穷阴,发现司幽仍旧躺在窗下,连手面的血迹都不曾擦拭,气得她险些没控制住自己,恨不得用寒冰将这人从头到脚给冻起来。
  手上是贯穿伤,放置了许久已经化脓腐烂。
  需得用砭石将腐肉剔除脓血挤出。
  鱼蝉咬着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可是皮肉割裂,却生生痛到她心口上。
  司幽本人看起来倒什么事都没有,甚至嘴边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鱼蝉不得不再次感叹,他们同于阿母的身体里孕育,流着同样的血,长着同样的肉,所以自该痛觉相连,硬要像血肉重新粘黏似的,再也不分开。
  她有些报复心地将尖锐的石刀刺入已经是好肉的最深处,细看那处涌出健康干净,鲜红的血液,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腾上心头,她忍不住偷偷地想,司幽的血,是为鱼蝉而流的。于是她握着石刀的手也越来越紧,直至锋利的边缘破开皮肉,滚烫的血液沿着石头流进司幽的伤口。
  就该是这样,本该是这样。
  鱼蝉红着眼睛,火光熨着她的脸,温暖经由溃烂的皮肉流遍全身,这种安心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最初,他们仍是一粒未成型的胚胎时。
  “阿蝉。”司幽抽回了自己的手,没有管鲜血如何汹涌,疼痛如同烈火焚身,而是轻轻抚上鱼蝉的脸,捧着她靠近自己,直到呼吸之间尽是彼此,他能感觉从她体内传来的,令他痴恋发狂的冰雪的气息。
  “阿蝉,早在十七年前我就知道,生生世世,你我都将纠缠不清,你就同我残缺的那一部分,无论如何都会重新嵌入我的身体。”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即使有那么一天,我的肉身腐朽,时移世异你也要变成落雪再次飘回我的尸骨之上。”
  鱼蝉亲呢地将脸蹭进司幽的掌心,感受到温暖地液体从脸颊边上滑落。
  “阿蝉,如果可以,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离开?”
  “离开?”鱼蝉忽然像只受惊的小兽从他手心挣脱,这个字眼好比一碗极具诱惑的毒药,氤氲着灼灼的热气,从七窍钻进身体。
  “离开这里,离开濮阳,去到一个公正的,自在的地方。”司幽的表情在火光中变得扭曲阴戾,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紧绷着一个近乎疯魔的笑。
  “阿蝉还不知道吧,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帮我们逃脱囚笼,此后山高水长,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火光憧憧,风过即灭,画面再次如同燃尽的灰烟于夏烛眼前搅散。
  只有司幽的话如同癔语久久不散。
  第99章 天地转,光阴迫(四)
  大夜弥天,璧月澄照。
  目之所及皆于身前两侧急速后退,只有穿林打叶声附和着某人的心跳。
  鱼蝉暗夜独行,看着周围渐渐熟悉的环境,夏烛猜想她一定又要偷上穷阴。
  她在林子中奔跑,作为和五十铃同气连枝的夏烛也随着上下颠簸,视线混乱,好在夜色深沉,看不清事物也就不觉得多么头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鱼蝉停了下来,她后退一步,对着天空中一处无树枝遮挡的地方仰头看去。
  一颗诡谲无常的长尾红星出现在天边,将夜云遍染,如同天幕燃烧。
  那是穷阴山顶。
  鱼蝉不再停留,加快了脚步。
  司幽的小屋就在前方,窗里透出点点星火,鱼蝉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院子,一把推开了那扇木门。
  司幽背对着门口盘坐在寝具之上,中央凭几上立着一盏油脂灯,而他的对面,还有一个人。
  一个身穿玄色绸衣,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
  “阿蝉?你怎么来了?”
  司幽回头,发现鱼蝉正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外,他回正身子低声向对坐之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便站了起来朝鱼蝉走去。
  “他是谁?”鱼蝉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阿蝉,你听我说…”
  司幽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变形,似乎这段记忆正在因为某人的情绪波动而发生裂变,他到底和鱼蝉说了什么,夏烛没有听清。
  她只是盯着房间内的另一个人。
  那个黑发的男人虽然戴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但他单手撑着下巴靠在几上,宽大的衣袖下坠露出的那一截手腕却细腻白皙。
  司幽和鱼蝉说话的声音变成了尖锐的耳鸣钻进夏烛的大脑,她听到自己心脏沉重地敲击胸腔,血液急速奔流,体温攀升。
  顺着他的手腕向上,夏烛发现那人自然屈起的右手指节上有一块红色的刺青。
  离得较远,但她仍然能看真切。曲折卷舒,像一朵云彩或者长明的星星。
  忽然,某种电流似的感应在干燥的空气中炸出不可见的火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戴面具的男人骤然抬头看向此处。
  夏烛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后颈的皮肤紧缩,她有一种错觉,那人并不是在看鱼蝉,也不是在看挂在鱼蝉颈间的五十铃,而是透过当中万年的时光看向了夏烛。
  仅此一眼,望进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天翻地覆。
  画面瞬息万变,夏烛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耳边就立马传来的鱼蝉粗重的喘息声。
  她似乎刚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举目四望只是寻常黑夜。
  “司幽…“鱼蝉喃喃自语,倏忽像是想起什么,翻身跳下床塌夺门而出。
  她一口气跑到了穷阴山脚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上山,而是在山下绕了半圈,然后才下定决心往某个方向奔去。
  夏烛知道她一定是感应到了司幽的位置,抛却一切常理凭借的不过两颗曾经紧紧相依的心。
  她越跑越远,月落参横,山脊线上翻出天青色,鱼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濮阳的边界,可她还不打算停下来。
  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影,毫无征兆地扑向鱼蝉,冰刃还没翻出手心,她就闻到了那股清冽的松木香气。
  两人翻滚到道旁的草丛中,天地日月在头顶旋转,俯仰之间仿佛过了万年,鱼蝉的世界里唯此一双晦暗不明却缱绻难抑的眼。
  “你还是来了,我知道的。”
  司幽覆在鱼蝉身上,他的语气藏不住欣喜,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鱼蝉听到耳边草尖有晨露坠落。
  他慢慢靠近,两人额头相抵,鱼蝉的身体起伏不止像是汹涌的波涛。
  “阿蝉,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走下穷阴。”他的声音轻而缓慢,鱼蝉却能捕捉到藏在冷静之下的颤抖。
  “阿蝉,你闻到了吗?朝阳照在青草上的味道,山风是否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很快,我们就能亲自去看看了…”
  “司幽…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鱼蝉小声说道,她其实想问,他们真的要离开濮阳吗?可是她害怕,她不敢问出口,司幽看上去那么开心,她从未见过如此温和柔软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
  十八年过去了,他终于从桎梏中解脱出来,真真切切地走进这个世界。
  她应该为他感到高兴。
  “那个人…承诺我,走出濮阳的地界就会派来妖神相助,瞬息万里,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再睁开,我们就到红日升起的东方了,好不好?”
  他的手心虚虚贴在鱼蝉的颊边,她能感受到肌肤之下的不安忐忑,于是鱼蝉握住那只手,将自己的脸蹭了上去。
  “好。”她听见自己无比坚定的回答。
  身下的大地传来细微的颤抖,远处的树林惊起飞鸟,似有流火在其间蜿蜒。鱼蝉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心慌,她着急地去寻司幽的眼睛,却被他用手捂住了脸,世界陷入黑暗,其余的感官却灵敏起来,她察觉到司幽紧紧将自己搂在了怀里,两颗颤抖的心再次相偎。
  她听到胸腔处传来一阵隐秘的呜咽,似乎正有一只小兽藏在那里,不再掩饰不再假装不在乎,势要流干十八年来的委屈和痛苦。
  鱼蝉还听到了四周,密雨一般的脚步声向两人的方向滂滂沛沛而来。
  “鱼蝉。”司幽忽然念出她的名字。
  “好好活下去。”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漫天的冰刃如雨而下,深深刺进他们身侧的草地。
  温热的液体从夏烛眼眶涌出,她知道那是鱼蝉在哭。
  *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有鱼蝉自己。
  脑海中的画面停在了女脩带着族中的不明官赶到边界的那刻。
  大脑昏昏沉沉,似乎有什么黏腻浓稠的东西粘连住了她的思想,喉间还有一股草药的味道。鱼蝉从寝榻上坐起,朝窗外看去。
  白日朗朗,族中却悄无声息,安静的诡异,仿佛只有风的声音。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下了床,脚步虚浮地来到窗边。
  平日这个时候会有阿婆领着一帮小孩去明堂前的广场上练习拳脚,再不济也有男人们端着陶豆聊着天从窗前经过。可是此时红日三竿,窗外面一个人也看不到,微风吹动她窗沿下种得一株并蒂花,刚打得花苞颤颤巍巍,一朵正努力地绽开而另一朵已经完全枯萎毫无生气了。
  她感到心口处一阵绞痛,牵扯着肺管抑制呼吸,鱼蝉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双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让她整个人一头栽倒。
  暖风从头顶吹过,却在她身体里空荡荡地回响,就好像缺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
  鱼蝉紧紧抓住胸口。
  “司幽…司幽!”
  她努力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四肢还是使不上劲,反应过来应该是阿母给她喂了什么,于是翻动手腕化出一弯冰刃,对着自己掌心和颈部的两个穴位扎了下去,痛感就像两股清泉片刻疏通了她凝滞的经脉。
  也不管伤口流出的鲜血,仓皇出门朝着广场的方向奔去。
  脚下如同踩在绵软的云端,即使能够行动了,身体仍旧吃力。太阳穴就像庆典上兽皮蒙起来的鼓,鼓槌砰砰,砸出势如破竹的气势。
  鱼蝉耳边响起古怪的吟诵,配合着鼓点将她拉入迷障漩涡,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使她辨不清眼前的路。天旋地转,她只好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细细去分辨那嘈杂诡异之下轻微的心跳。
  一声、两声…
  伴随冰刃划破空气的铮鸣。
  不用视物,只靠感觉,鱼蝉磕磕绊绊地走着,留下一地蜿蜒的血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