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27节
一行人寻了馆驿落脚,卫琢洗漱过后,静坐了半晌,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清静经》上。
他深吸一口气,竟当真按捺住性子,坐下来翻了几页。
只不过于他而言,这些经书从来都是不知所云。
卫琢蹙眉读了大半个时辰,心情愈发浮躁,终于扇灭烛火躺下。
他尽力了。
……
当夜入梦也,春水暖人。
那本书册浮浮荡荡,被水卷得忽高忽落,书页翻飞。
而后,沉入了巫山深处。
第25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4
“这个一肚子谎话的坏东西!”
卫怜嗓音含怒,清丽的眸子里浮着几丝愠色,脸颊气得通红。
犹春还是头一回见她气恼成这样,甚至破天荒骂起了人。
“犹春,你为什么这般怕他!”卫怜并非是怪责的意思,而是有些不解,她早就察觉到了,犹春以前连卫璟也敢痛骂,何以一对上皇兄就谨慎得很。
“我……”犹春迟疑片刻:“四殿下也是为了公主好。公主生来就是金枝玉叶,不该留在这儿受苦。”
“可是,我如此随他回去……”卫怜脸色逐渐苍白下去:“还是以公主的身份么?”
犹春如何不懂她的意思,此刻也再答不上话。
卫怜更低落了,她伏在榻上,纤长的眼睫揉得湿漉漉的,眼眸也泛着红晕,几近与那插瓶里的红梅一般颜色了。
故土难离……当真是她不想回长安吗?
当初的巫蛊之祸必定闹得极为惨烈,其实卫怜很是挂心贺之章。还有陆宴祈的腿,又好些了吗?
她紧接着想到盈娘,即使过去这样久,仍有一根细密的线,若有若无地缠在心尖上。
再渐渐地收紧。
卫怜忽然恨透了那个形容可憎的木匣子,她甚至想把埋匣子的人也一道埋在那棵秋海棠下。
这般胡思乱想片刻,她又直起身子,顾不得天色将晚,匆忙去寻薛笺和观主。
“公主何事这般着急?”
卫怜顿了顿,斩钉截铁道:“我要搬去观主隔壁住!”
——
卫怜当初算是被押送过来的,观主是薛笺的师父,又清楚她身份来历,对待公主是决计不敢马虎。
起先还担心着卫怜会闹出什么事端,若皇帝追究起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后来眼见她乖巧怜人,便也愈发地照拂她。
听闻卫怜住处竟有男子不断找上门,观主面色一沉,当即怒气冲冲,指派弟子去帮卫怜搬东西。
为了避着卫琢,卫怜甚至不再独自出行了,时常凑在观主身边,对待差事半点也不马虎。以至于一段时日下来,她在观主口中几乎成了薛笺的榜样。
薛笺上头还有几位师姐,其中一个与她不对付,两人时不时就闹腾一回,可薛笺又的确学不过人家,总气得牙痒痒。
卫琢再来寻卫怜,发觉她总窝在女冠堆里,埋着脑袋不看他。夜里又挨着观主住,连话也不同他说。
卫琢到底是名男子,行事多有不便,两人最后一回远远遇上,卫怜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扭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
从那次以后,卫怜再不曾见到皇兄。她后来才打听到御驾早回了长安,卫琢想必也随行离开了。
待得山上落下第一场大雪,她手上冻伤并未好转,十指反而肿胀得像是白萝卜。
从前在书中读到“开门雪满山”,也曾有过心驰神往。然而身处此境,寒气几乎将她的脑子冻僵,次日竟病倒了。
烧得最厉害时,卫怜恍惚瞧见窗下立着两只小耗子,穿着衣裳在说话。而她浑身的骨头缝都疼,时而出汗,时而发冷,一闭眼就光怪陆离做梦。
夜半时分,卫怜醒转过来,高热似乎退了。她口渴难耐,又想想犹春连日辛苦,还是忍了下来。
窗外有雪团坠在檐上,簌簌作响,如珠玉相触而碎。
周遭太静谧,她恍惚听着,竟生出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
卫怜慢慢翻了个身。
……
半梦半醒间,她忽然听到一缕细微的声响。
门似乎悄悄然启开,一阵寒风卷入,又很快被隔断在外。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极轻,极缓。
她背对着门,只觉一道目光沉沉落在背上,停驻了许久,一动不动。
……是犹春吗?
卫怜很想喝水,喉咙却堵了棉絮似的发不出声响,身子更是疲乏得很。
顷刻间,身后那人走近,而卫怜塞堵的鼻尖,也在此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似雪似檀,清寒入骨。
人在病中脑子迟缓,她正呆愣着,床榻便微微一沉,发顶已被一只算不得温热的手掌缓缓覆上。
卫怜浑身一个激灵,呼吸也跟着一滞,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拼命想要支着身子坐起来。
那只微凉的手掌摩挲着她的
头发,指尖仿佛正抚摸着某种珍稀的白瓷。
黑暗之中,有一道温热的鼻息轻轻贴近。
“小妹……为何要躲我?”
低柔的嗓音下,似乎压着些难以自控的东西,字字清晰。落在她耳中,敲得卫怜连灵魂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她终于得以坐起身,就着一缕冷月,看清了卫琢此刻的模样。
他眼下勾着一抹红,瞳仁外蒙了层水气,眼角却又微微弯着。
乍一对上这双眸,卫怜几乎生出种错觉,仿佛眼前伏着的,是一只餍足而癫狂的兽。
然而他眼白中密布血丝……又分明是个人。
卫怜方才快被吓疯了,此刻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惊愕卫琢竟会夜半乱闯进来,又为他这全然陌生的模样而隐隐发慌。
平生头一回,她似乎读不懂皇兄的神情了,更不知他想干什么。内心的惶惑与身体的不适,令她紧张得微微打着颤。
卫琢察觉到了。
他看着那双睁圆的杏眸终于近在咫尺。纵使入梦见过千回才回,又如何能与此刻的真切相较。
那条石阶,他反复登过整整四十五回,为何连远远望她一眼都艰难。
从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到如今袅袅婷婷的少女,妹妹又何曾这般躲过他。
此事若要追究下去——
便是卫璟的错,是韩叙的错,是父皇的错,是那道圣旨的错。
是青蓬山的错,是道观的错,是这些女冠的错,更是那个胆大包天唤卫怜“怜妹妹”的假哥哥的错……
就连这漫天神像,也大错特错!
错在不知好歹,错在有眼无珠。
错在枉受世人万千香火供奉,却生就一副腐朽无用的泥胎软骨,半点不知庇护垂怜他的妹妹。
不过几日,他心头所恨,又添上三百桩。
卫琢目光称得上是阴鸷,微微咬紧了牙。
卫怜被他盯得心中惶然,一头黑发凌乱地披在肩后,面颊因病而泛着红晕。她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至极的气声。
这声音好似一阵水雾,暂时浇熄了他胸口熊熊烧着的火。卫琢沉默地起身,脱下氅衣,将卫怜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才抱起她朝外走。
他只觉妹妹比从前更瘦,脚步也放得愈发快了。
卫怜身子发软,只剩小半张脸还露在外面,腾空的不安令她下意识攀住他的脖颈,最终只能虚弱地倚在他肩上。
薛笺和观主去哪儿了?还有犹春……狸狸……
卫怜想得泪眼朦胧,揪扯着他的衣袖。
“莫要哭了。”卫琢低下头,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眼角,轻声道:“犹春和……狸狸在另外的车里,你安心养病便是。”
他动过要丢掉那只畜生的心思,且不止一回。然而妹妹既然喜爱它,或许他也应当试着,学一学如何爱屋及乌。
卫怜被抱出屋,门外火光通明,竟是数名守卫正手持火把,垂首静候。
她认出这些人身上的衣饰乃是宫中服制,惊愕之余,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心中愈发觉得羞耻难过。
卫怜慌乱地挣了挣身子,想要下地自己走。她本是被打横抱着,忽然一使力,不知怎的,竟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肩背被卫琢稳稳扶着,腿弯亦被他另一只手托起,整个人就似坐在了他的臂上,脑袋甚至快要高过卫琢的发冠。
未能跳下来不说,反倒更引人侧目了。
瞧见卫怜先是愣神,继而恼怒地瞪着他,精神倒比方才略好上几分了。卫琢不由低笑了声,将她朝上托了托,好教她坐得更舒服些,这才交代手下撑伞跟随,以免她淋了雪。
迎着卫琢含笑的眼,卫怜心头更添烦闷,只能恹恹地伏回他肩头,不敢去看道旁面色肃然的守卫了。
——
卫怜一被抱进马车,立即手脚并用朝内侧爬,而后闷声缩在角落,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毛毡。
这车架是卫琢特意备下的,宽敞有软榻不说,四处皆垂着厚实的帷幔,车壁内还镶了暖匣,生怕卫怜受半点寒气。
夜色沉沉,今晚怕是只能宿在车里了,皇兄该不会也……
她正暗自心慌,就见卫琢施施然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