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25节

  卫怜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想到那书,仍是忍不住的笑眼弯弯,宛如月牙。
  沈聿看出了神,还想说什么,薛笺已一把将卫怜拉到自己身后,警觉地瞪着他。
  翌日难得放晴,卫怜又在观里见到了沈聿,不过半日,连尚在病中的犹春都知道他了。
  晌午后卫怜再回院子,远远便瞥见靠门的墙角下堆着一大捆药草,正是她和薛笺昨日寻的那种,多得恐怕十年也用不完。
  “犹春,这药是打哪儿来的……”
  犹春见了,也是同样的困惑:“没人来过呀。”
  卫怜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药草,轻轻蹙起了眉。
  ——
  与此同时,御驾回銮的第四日,搜捕的旨令仍在不断颁下,由十二卫快马递回长安。随行官员人人敛声屏息,无不缩紧了脖子。
  连日的晴好,也在这日午后戛然而止。
  尚未到歇营的时辰,天际浓云毫无预兆地翻涌成墨,天光转眼即灭,华盖仪仗被狂风抽打得猎猎作响。
  銮驾遇上雷雨,史笔通常会载为不祥之兆。
  羽林郎发现天气骤变,立时向后队示警。郎中令急命铁卫围护住御辇,巨幅雨披迅速覆上车顶。
  卫琢车驾离得不远,他掀帘一瞥,车下,侍从低沉的声音响起:“……有人动手了。”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一辆寻常辇车旁,数名湿透的兵卫手中寒芒一闪,互相递了个眼色,猛然扑向御辇。
  “护驾——!护——噗……”郎中令呼声未尽,已被一箭封喉,直直栽倒。
  厮杀声撕开这片雨幕,队伍霎时大乱。道旁林木间也冒出无数狰狞的鬼影,马匹因惊吓而嘶鸣,人人在雨中面目难辨,猩红的血随即在泥水中晕开。
  羽林统领浑身浴血,眼中全是雨水,哪还顾得上四散哭喊的官员,他冲向刚踏下车驾的卫琢:“殿下!暗处有冷箭!陛下已由亲卫护往前往官驿!”
  雷雨滂沱,护卫被冲得七零八落,地上也转瞬堆起不少残肢。众人混战间六神无主,只得勉力护住卫琢,听他号令。
  远处陆续有官员带着人马前来支援,其中便有韩叙的身影。卫琢目光与他一触即分,嗓音穿透雨幕,清晰而冰冷:“尔等在此肃清叛党,一个不留。”
  见他翻身上马,有朝臣惶急劝阻:“殿下要去何处?这次反贼人数众多,羽林军中更有内应,万不可意气用事!”
  “无妨,接应父皇为重。”
  卫琢身上同样佩有长剑,语罢略一侧脸,微微瞥了眼众人。
  语罢,队中数十骑玄衣铁卫应声而出,如离弦之箭,紧随着他策马而去。
  ——
  卫姹的车驾并不在队伍中心,等到前方砍杀起来,人仰马翻之际,才知晓父皇已被亲卫护着先行离去了。
  她面色惨白,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片刻失神过后,毫不犹豫便往车下跳。侍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在结巴:“殿、殿下要去何处?”
  见侍女仍蜷缩在车里,卫姹劈手就把她狠狠拽下来:“蠢货!父皇都走了,你还躲在车里当活靶不成!”
  卫姹身边一直都有舅父安插的人手,虽遭此大乱,也并未彻底被冲散。
  不远处的喊杀声步步逼近,卫姹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语气却斩钉截铁:“本宫在此!诸侍卫听令,随我来!”
  邻近有非她亲卫者想要临阵逃脱,立即被卫姹下令当场格杀,猩红刺目,这才勉强震慑了余下的人。
  卫姹被人护着,迅速往林间掩藏。她强压下心头不安,清点了身边可用的人手,甚至支出两人设法查探卫琮那儿的情形,这才开始匆匆打量附近的地形。
  瓢泼大雨灌顶而下,她发髻散乱,珠钗全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卫姹从未吃过这般苦头,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心中满是怨愤烦躁,再想起含润殿也被人付之一炬,萧仰更是跑的不知所踪,愈发恨得直咬牙。
  连日来未能找到萧仰的踪迹,卫姹夜夜难以成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习惯他不在,还是害怕他会被别人抓住,死无全尸……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令她止不住地猜测萧仰究竟在何处……又是否还活着。
  然而眼下并非想这些事
  的时候,卫姹强迫自己甩开杂念。
  为今之计,车驾绝不可回去,只能暂寻一处落脚之地,再让人去邻近官驿求援。她总不能徒步去城内,那真是走到猴年马月去了。
  数人刚穿过一处林道,雨幕中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人影未至,冷箭先到,彻底断了众人寄希望于援军的痴想。
  混乱之中,兵卫被迫迎战,卫姹和侍女拔足狂奔,谁知侍女一个踉跄,狠狠摔在泥水里,腿软得爬都爬不起来。
  “没用的东西……”卫姹咬牙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弃下她,步子反而迈得更快,直至又是一根箭矢,恶狠狠钉在她脚边的泥地里。
  风声雨声,似在这一瞬间离她而去。
  卫姹胸口剧烈地起伏,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及那支箭矢不断震颤的催魂轻响。
  她双膝发软,浑身僵冷,目光却仍在迅速搜寻出路,绝不肯束手就擒。
  正要再奔,身后马蹄已由远及近,逐渐逼近她。
  卫姹眼睫上落满了水,视线已然模糊。每每眨眼,雨水落下便如同眼泪。
  下一刻,一声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沉沉响起。
  “殿下跑什么?”
  萧仰高坐于马上,目光如炬,手中长弓已然拉满。他浑身湿透,水珠正顺着下颌滴落,唇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就这般望着眼前仓惶逃窜的女子,直至眸光渐沉,直至咬牙切齿。
  卫姹缓缓回身,仿佛有惊雷在耳中炸开,震得她连脑子都嗡嗡直响。
  她一张娇美的脸孔血色尽失,唇瓣也止不住地发颤。
  ——
  倘若天子只是幽禁贺昭仪与卫璟,即便再给朝臣十颗肝胆,都未必有人敢作乱。贺氏纵有万般怨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中总还存着一丝侥幸,盼着陛下念及昔日情分,不至于赶尽杀绝。
  直到巫蛊之祸从天而降,眼睁睁望着亲信逐一被拔除,便如钝刀子割肉。相较于死,反而是不知何日大祸临头的日夜煎熬,更摧人心肝。
  贺家落魄至此,除去少数积怨已深的士族,其余朝臣难免会物伤其类。毕竟他们所事之君,如今喜怒难测,何曾有半分羽化登仙之相,倒似深深坠入了无边地狱。
  皇帝毫不犹豫抛下成年的子女,此刻因暴雨而避入破庙内,却仍记挂着十三皇子。乳母也被兵卫护着,毫发无伤。
  庙中神像早已荒败,从前华美的彩衣只剩下斑驳,雨水的潮气裹着尘土,呛得皇帝不住疾咳。
  他龙冠歪歪斜斜,浑身冻得发抖,望着殿外那方破败的檐角,却忽地想起了戚荷,及那个被他贬斥去了道观的女儿。
  群臣缩在一团,人人嘴唇冻得青紫哆嗦,甚至有人在低声啜泣着,打算偷偷写遗书。
  “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御史大夫紧挨着天子,同样是狼狈不堪,声嘶力竭:“陛下欲为小殿下铺路,可雷霆雨露,岂能如此酷烈?”
  “朕是天子!那些佞臣狼子野心,就算……”皇帝话音未落,殿外喊杀声骤起,“除昏君”的吼声几乎压过了暴雨,震得人耳朵发麻。
  殿内诸人惊慌失措,正拼命往后躲,殿外忽有阵阵马蹄踏雨而来,困守的亲卫狂喜大呼:“四殿下来了!”
  绝望的群臣犹如终于盼来日出,登时精神一振。而老皇帝本就病重,这番被推搡拥护着折腾,瞳孔里尽是血丝,忽地面如金纸,直挺挺往后栽倒,竟昏厥了过去。
  卫琢身为皇子,素日少有需他执剑之时。他平日本也喜洁,最是厌恶潮湿肮脏的雨。
  然而半个时辰下来,他一身白衣染血,湿透的墨发贴在前额,衣袍多处被血所浸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待斩下最后一人,卫琢一脚踢开头颅,提着长剑,步入庙宇,身后是一地零落的残肢断臂。鞋靴踏过混着雨水的血泊,发出令人不适的粘稠声响,袍角亦往下滴着水。
  滴答,滴答。
  卫琢扫了一眼殿内狼狈的群臣,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甚至压过了雨气。
  他缓缓在父皇面前蹲下,幽黑的眸子落在他脸上。
  静静看了一会儿,卫琢才抬头,向御史大夫微微一笑。
  “大人今日受累了。父皇……交给我吧。”
  二人离得尚不算近,御史大夫却清晰闻见了剑上浓郁的腥臭,身子莫名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破庙之中,所有人皆白着脸,屏息不语,犹如死了般安静。
  ——
  这场反叛声势浩大,几近动摇国本。暴雨初歇,邻近的官员与四散的兵卫陆续集结于官驿,才勉强控制住局势。
  一番淋雨颠簸与惊吓忧惧,让老皇帝的病症急剧恶化。御医层施针救醒过两回,然而皇帝却骤然失声,无论如何挣扎,也吐不出只言片语。言语既已不清,理政自然无从谈起。
  卫琢日夜侍疾在侧,以彻查刺杀为由,理所当然地暂且暂掌大权。他不动声色,清理并更换了御前卫戍。至于贺昭仪和卫璟,他并未越庖代俎作出处置,反耗费颇多心思安抚惊魂未定的朝臣宫人,且赦免了部分从犯,以迅速平息恐慌。
  卫琢本就声望高,文治武功朝中有目共睹,且素性温和,行事犹如春风化雨。而后,以韩氏为首的朝臣适时提出陛下病重,当立储以安天下,朝堂上下也逐渐形成共识,默认了卫琢作为新储君的地位。
  御驾于情于理,都不可再滞留于外,不日便要启程回长安。
  而官驿内政务堆积如山,直到入夜仍是灯火通明。是以,当卫琢提起要亲自去青蓬观接卫怜时,韩叙胸中那把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二人间的龃龉还没消,他深吸一口气,提醒卫琢:“八公主至今行踪不明,须得加紧搜寻。”
  萧仰也在屋子里,察觉卫琢目光似乎若有若无扫向自己,而后听他说道:“着人继续找便是。我连夜赶去,很快便回来。”
  韩叙将手中卷轴重重一合:“七公主未必肯随殿下回宫。”
  萧仰被关了太久,说是从深山老林里才放出来也不为过,对卫怜的印象还停留在卫姹说的外室上。闻言不禁疑惑:“七公主不是早与陆家郎君定亲了么?还没完婚?”
  这两人说话没一个中听的,卫琢原本心情畅快,此刻却面无表情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语罢他也懒得应付了,径直回了住处,特地换了身崭新的白袍,又于镜前自照片刻,总觉着身上还带着股淡淡血气,便唤宫人取来香,细细熏过衣袍。
  当天夜里,卫琢寻了些缘由,领着人策马往琼州去了。
  ——
  青蓬观地处城郊,山上较琼州显然更冷些,幸而暂时还未落雪,否则卫怜身子娇弱,未必能承受得住。
  卫琢到了观外,安插在此的暗卫悄然现身。虽说这些时日也有书信往来,仍是当面详述了许多卫怜在观中的日常琐碎。
  听得妹妹学会了打火,天冷冻伤了手指,费神为狸狸那畜生做了新窝,又因穿得太厚实,摔了一跤也不无甚大碍,立时就爬了起来……
  卫琢微侧脸庞,听得极其专注,双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距她越近,周身就如被暖阳细细熨过一遭,由里到外地妥帖了下来。
  日夜不歇地周旋拼杀,在血水里反复滚打,卫琢也愈发想她想得心切。
  想她细柔乌亮的发丝,含笑弯起的眉梢,及浸过水般的软糯话语。
  她在眸中收束了整整一季的春色。
  而他……想要收束她。
  薛笺在观前遇上卫琢的时候,十分惊讶,纠结着是否要行礼。然而他只着寻常便袍,神色温和,问过路便自行去寻卫怜,并不曾多看她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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