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永和八年冬月初七的第一个时辰。地上残存的雪齑飘忽,世间清白,风还在。
雪完全停了。
茫茫干燥白气掠过,闻淇烨纵马飞悬于半空中,风从耳尖到耳后,刮出犀利而略疼痛的气流音,矫健身躯压低,皮肉贴脸丝毫不动,英俊得毫不马虎。
他眸望前路,眉骨竦峙,远望去,马上飞郎俊逸如神,纵横更是得意,四腿时常同时飞踢空中,四脚时常只剩残影。
云州其实不远,玩了命地跑,半天足矣。
未正三刻,闻淇烨追至云州边沿,他勒马四下一扫,城门前已乱做一团。
天色胶着不见云,坚固高大的城门紧闭,墙上云州的黄蓝插旗柔荡,远远便听见嘶吼、呻吟与金铁相击之声。
看甲衣,是驻扎在城内的云州军自发抵抗起来,与北境骑兵纠缠不断。
阿绰尔沁在阵眼,神勇当前,左右翼如入无人之境,马上挥戟斩杀不少士兵,士兵首级当即滚地,他振戟仰头嘶吼,鼓舞不少北境骑兵。
戎马相见,战场内鸣金之声不曾停歇。
高处,只一个人在击鼓助阵,还有两个人在城门上放箭,但应当是瞭望兵或者传讯兵,准头不行,许久还射不中人。
云州一共有十扇门,离北门最近的是偏门。
南门不能开,他得绕路从偏门进去。
上次那个带头斥责他的士兵脸上满是灰与血,挥枪以挡阿绰尔沁的戟,仰着头目眦欲裂,脑门上青筋暴起,怒视着马上杀红了眼的阿绰尔沁。
他旁边陈尸一具,正是那个比他年老的士兵,看口型:犬兽,谁叫你夺我舅的戟?
阿绰尔沁居高临下讽笑,抬臂又夺走他手中长枪,利落的一个肘击,也不亲手杀他,将他往后一推,族人配合着探出一柄锃亮的矛,钝重的刺穿声,穿破年轻士兵的胸膛,脏器掉到化了雪的冻土上,阿绰尔沁收起笑,索然无味地丢了那把无用的多余的枪,挥戟望向另一个矮小笨重的士兵。
走偏门?
阿绰尔沁嚣张至此,他当走正门。
闻淇烨拍了拍纵横的头,预先捏住马嘴,指着阿绰尔沁,俯首心平气和道:“他的马应当比你快,这也很正常,你也并非什么特别的马,待会我要绕他走一圈,你不使我掉下去就很好了,我对你已无其他要求,就这一个。我比他强,但我的马很难不输给他。”
纵横无言凝注阿绰尔沁身下那匹肥壮傲慢的黑马,蹄一下下刨着土。
闻淇烨看着阿绰尔沁,他在距城门最近的阵头带领族人,把握着战局走势。
阿绰尔沁不能杀,不好伤,否则无法和谢怀千交差。
那就往死里羞辱他。
过了一炷香,等到阵中打得松散,闻淇烨几乎完全松开缰绳,只依靠重心稳住自己。
纵横以气吞山河所向披靡之势从高处飞扑进入疆场,撞倒不计其数的将士,载着闻淇烨直取阿绰尔沁!
疆场的呼啸排山倒海,几乎能削弱所有将士的听觉。
然而金戈声中沉重的马蹄踏着冻土而来,还是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
阿绰尔沁猛然回首,只见昨日那无故擅闯营中的男人单枪匹马,骑一匹血红悍马从万军丛中突围而来,眉目一凛,提戟无畏地迎了上去。
然而出乎他所料,闻淇烨并未与他正面对上,不知何故绕他一周,那马快得看不见影,人也在马上一刻不停地瞧着他。
他眯着眼挥戟劈刺他,居然什么也没打到只打到残影,阿绰尔沁不想此人竟然如此厉害,一时乱了阵脚,黑马后退两步,他也往后倾,企图重头再来。然而便是此刻,闻淇烨拿住他手中夺来的戟,瞋目而视,他手劲非同小可,阿绰尔沁死命拿住,用力用得虎口都在颤,那戟在他手中滑动一段,直接脱出手心!
闻淇烨挑眉,举起他手中的戟,缓慢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不容他再去拣把武器互搏,再度冲入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大有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之势,直将阿绰尔沁从阵头引到了阵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云州军军心振奋,口中不断喝杀着“进攻”。
闻淇烨见情势不能再耽搁,转身到城门处方叩了叩,脸还观察着交战的局势,那禁闭的城门蓦地开了个小口子,守城门的士兵穿戴甲衣,低声说:“闻大人,快请进!”
闻淇烨骑着纵横进去,那门很快闭上,其后守城的士兵拿着顶门杠,还备好了堵门的沙石。
一反最初的轻蔑之意,大伙都看着毫发无损的他,目光透露出惊艳、感激、敬重与复杂的忌惮。
闻淇烨往城中看了眼,空落落的,什么人也没有,应当戒严完毕了。
“百姓都撤离了吗?”
“暂时都让往南边投奔松州去了。”
闻淇烨心里安稳不少,颔首示意。
角落,忽闻有人脆生生地:“将军,虽然弓箭快没了,粮草也快没了,但这城能守得住,对么?”
云州军沉默而期盼地看着他。
闻淇烨帮就近的士兵扶正头鍪,以异于常人的武断道:“能守得住。”这话掷地有声,无异于狂风大浪之中的定海神针。
“……将军说话可否当真?”
“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只不过依照云州军现在这个征仗,必然要输。
“诸位,先前我言云州有难,我奉命来守,并非虚言,我既敢赴命,便与云州共存亡,不割一城一池与人,只是今日势急,须即刻搬救兵,不出半日便回。这半日,你们可守得住?”
他来回扫视众人。
静可闻针。
良久,就近的那个士兵沉声大喊:“誓与城门共存亡!”这气势很快感染了周边所有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连城外浴血拼杀的士兵都能听见那句响彻云霄的誓言,抖擞精神,勇猛无双地投入战斗。
“好。”闻淇烨勒马再环顾一周,“好。”
没什么要说的了。
他郑重而珍重地对壮士们拱手,不再发一言,往城中策马,义无反顾。
云州城空,而他直往衙门去。
因为一定有人在那里等他。
闻淇烨扯住缰绳下马,迈步进了那排场的门庭,果不其然,在官舍里面找到了躺在榻上哼歌的张宏淳。
门外一线光打在他脸上,显出几分狡黠。
“太监呢?”闻淇烨问。
“主官?”张宏淳呵呵笑,“全跑了。”
他直起身子,也不问闻淇烨离开是否有所获,从榻上爬起来,摇头晃脑起来拉着他的胳膊:“你说得对,咱们做这狗官干什么?还不如做狗痛快呢,有尿便撒有水便喝的哪个不比咱痛快?当狗官呢,就只能叫狗尿得一身骚!要我说,这几天也全想明白了,小子,咱们弃城逃跑吧!”
演的过分了。
也不知是否叫方才那悲壮的氛围感染,闻淇烨并不想在此时插科打诨,他将张宏淳脑门当瓜一拍,听个响,声音发空,果然坏了。
“谢怀千布下的兵在哪,有多少,在什么方位?”他单刀直入,毫不客气地问。
张宏淳傻眼了,有几分惊诧地瞧着闻淇烨,不无纳闷问:“部丞大人难道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竟然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怎么没有?北境老实得跟猪一样,什么蛮族的意气风发,全没看见,只有摇尾乞怜的败犬一只。
那失踪的十万援兵,文莠绝对帮谢怀千布到了界州。
闻淇烨眉压着眼,偏头看他,蜷着三指毫不客气地再赏了他几个脑瓜崩,张宏淳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叫,终于,不知是不是叫揍服的,道:“我自然是有求必应,我已去界州叫了援兵,大抵有个几万,再过半个时辰便可从南门接应!只是此事怎么和上圣有关呢?你张口就来,千万不要再误人子弟!”
“哦?你能从一毛不拔的界州借到几万兵?这上圣不如叫你来当合适些。”闻淇烨乜他,张宏淳掐着自己的嘴皮子,“不和土匪扯皮,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闻淇烨轻轻笑,“秀才,你说的几万,不会恰好是十万吧?”
半个时辰后。
余晖已尽,南门于夜色中缓启。
张宏淳事先叫他待着不动,据说是“我要独揽这功名”,闻淇烨知道当然不是,还是老实在衙门点了一盏油烛等人。
油烛在寒冬中燃了一半,忽闻蛩音震雷般传来,闻淇烨没回头,心说这大抵是还没见面就想来给他个下马威。
其后,界州镇守大将军阮范大披盔戴甲,一双牛目饱含疑窦地上下诘视这个背影看起来比自家侄子还年轻的男人,双手敷衍地一合,低声道:“末将界州镇守大将军阮范大。”
他也不说久仰大名听候差遣之类的客套话,实在是,不想客套。
此人别说难以服众,连他都服不了,恐是个生得格外周正的小白脸,这一号人他见得多了。
闻淇烨回身,阮范大心里一沉,脸上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