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郭嘉暗中腹诽,已无心再听曹操口中的军情。
  因为视角优势,他只稍稍偏过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素来寡言稳重的荀攸,同样露出无法言喻的神色。
  见受害人不再是他一个,郭嘉当即神色一振。
  他紧紧盯着荀攸,眼中尽是惺惺相惜的欣慰。
  程昱仍是一副淳朴老实的模样,却被迫看了郭嘉一整场的变脸。
  他不明白,郭军师的面部骨肉为何与旁人不一样,为什么能有这么多扭曲的神情,为什么脸颊能像水波一样荡出如此鲜明的痕迹?
  程昱想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更不理解郭嘉变脸的缘由。
  听说郭军师每次捂脸,都自称牙痛,大约他两颊的大牙确实长了虫,每次发作,都会有一条虫子钻出,帮他活动着脸颊的肌肉吧。
  “袁术听了‘代汉当涂高’的谶语,也不知他如何作想,竟以为‘涂高’的‘涂’,与徐州的泗水有关。”
  曹操对帐中的暗涌一无所觉,他摇着头,感慨袁术的蒙昧,
  “若徐州的泗水有龙气在,那陶谦早就青云直上,岂会轮得到他袁术?”
  第85章 胜败之论
  曹操与袁绍一样, 对袁术的“好运”感到匪夷所思。
  袁术此人素无远略,猜忌心甚强,短视又冲动。这种人在群雄割据的局势中往往是第一个出局的。
  可某些时候, 老天爷特别喜欢追着喂饭吃。
  袁术儿戏一般,先后拿下南阳、九江等富庶之地,靠着所谓的“侠气”,吸引了一帮武艺高强的门客,连猛虎般的孙坚也俯首依附, 为他所用。
  大约是因为从未受过挫折,袁术不仅做出“原地称帝”这一失智的行为,还要为了所谓的“龙脉之地”抛弃盟友, 做出趁火打劫的事。
  陷在自己思绪中的曹操并非发现, 他身旁的郭嘉正对着下方的荀攸挤眉弄眼, 荀攸则低着头, 唇角细微地翕动,像是在念着什么。
  几乎在郭嘉脸上看出朵花的程昱,见郭嘉一直瞅着荀攸不放, 不由也将目光落在前方那道瘦削挺拔的身影上。
  犹豫了片刻,程昱悄悄地、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在荀攸身后不到半尺的方位, 他听到荀攸低如蚊蚋的自语。
  “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宁, 神得一以灵[1]……”
  程昱停顿了半晌,无声抽了口凉气。
  这好端端的,荀攸背《道德经》做什么?
  曹魏谋士之中, 除了他和毛玠,还有正常人吗?
  震撼不已的程昱并未发现,因为他个头太大, 停留太久,曹操已经注意到这个角落的异状。
  “仲德,你有席位不坐,为何要蹲在公达身后……莫非身子不适?”
  此话一出,几道目光同时落在程昱的身上,仿佛他才是行事异常的那一个。
  程昱口中发苦,却是维持着敦厚之态,在荀攸身后捉起一条半寸长的小虫:
  “我瞧见一条爬虫要攀上荀军师的衣袍,特来制止。”
  荀攸已猜到前因,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平静地道了一声谢。
  处理完小虫子的程昱坦坦荡荡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关注旁人。
  不久前,他还提醒毛玠,莫要掺合这几人的事。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他竟自个儿踩了坑,管起了这几人的闲事。
  程昱深刻自省,定下决心——以后,就算郭嘉剃光了眉毛在他面前跳舞,他也绝不会多看一眼。
  曹操点完程昱,环顾一圈,将目光落在顾至身上。
  他有些意外地发现,今天的顾至甚是反常,不仅没有在议事的时候睡着,眼中还聚着一层隐隐绰绰的亮光。
  素来躲懒的顾郎难得这么积极,曹操必不能拂了他的意。
  曹操极其和蔼地问:“我方才说的这些,顾郎有什么想法?”
  正通过掌心触感阅读“小纸条”,却冷不丁地被点名,顾至神色微顿,心情从云端跌落谷底。
  当掌心温热的触感迟疑退却,悄悄地挪走,他的心情变得愈发糟糕。
  “先不论袁术征伐徐州一事是否为真,张济、张绣在与陈留郡的对抗中,已然占据了先机。”
  开局一盆冷水,浇得曹操透心凉。
  “顾郎此话何解?”
  因为莫名的恼怒,顾至不像往常那样收敛,语气间多了几分锋芒:
  “敢问陈留郡与张济、张绣的对战中,孰胜孰负?”
  曹操想着别驾汇报的军情,避重就轻地道:“枣敬先两次击退张济,可谓小胜。”
  若是小胜,为什么汇报的人刚走,曹操就把他们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顾至心中通透如镜。他本就占着一部分“先知”的便利,此刻,根据结果倒推过程,顾至已然将陈留郡的情况排摸得七七八八。
  “不论胜负,只论得失——究竟是哪一方获了利,又是哪一方受了损?”
  曹操不声不吭。
  片刻后,他长叹了一声,拾起案边的书卷:“虽是小胜,却让张济、张绣悄悄割了几座麦田,损失了两个乡的收成。”
  两个乡的收成,算不上伤筋动骨,但也绝对不少了。
  “张济、张绣进攻陈留郡,本就是为了抄掠粮草。”顾至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直截了当地点出张济大军侵扰陈留的目的,
  “如今,主公可还认为——陈留郡在对抗张济叔侄的局面中乃是小胜?”
  张济、张绣这套声东击西玩得贼六,谁都不知道,他们最初的目的就是没来得及收获冬小麦的那几座乡田。
  乡在城墙之外。除了豪族的庄园与枣祗设下的屯田试验地,其他麦田四通八达,由寻常农户耕种。这些麦田平时没有士兵把守,只在收成那几日,由几个农夫轮流看着,避免1流匪作乱。
  任是种田的农户做好了准备,也决计想不到,竟会有几万人的大军从天而降,蝗虫般地涌入,趁着夜色杀死了看守者,连夜割走了他们的麦。
  听完顾至的话,曹操沉默许久,无奈颔首:“实乃小败。”
  表面上,陈留郡的军队在正面对抗中获得了胜利,把张济的士兵打得落花流水。可实际上,就如顾至所说,若是只论得失,他们失败了,而且亏大发了。
  “自那以后,陈留郡各城派遣军队,帮着乡民割麦。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
  曹操如此说着,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段话尽显苍白。
  张济、张绣的目的已经达到,缓解了豫州无粮危机。就算短时间内不能再重复同样的计策,他们也还是胜了。
  这么一想,原本只是因为陈留失粮而略有些不快的曹操,心情指数直线掉落,几乎要掉到负值。
  见曹操因为权衡得失,心情变得极差,顾至的心情终于好转。
  坏心情不会消失,但可以转移。
  见顾至三言两语就把曹操说得上火,竟然还句句在理,让人挑不出错,郭嘉但笑不语,在心中给主公点了一根蜡。
  曹操丝毫没发现顾至在公报私仇,只以为他在尽职尽责地为自己分析得失。
  哪怕心情极糟,因为顾至难得没有躲懒,曹操心中甚是欣慰。
  “这次吃下的亏,孤定要加倍讨回。”曹操虚空放了句狠话,试图趁热打铁,让顾至多说一些见解,
  “顾郎明若观火,想来定有征讨张济的计策了?”
  先前还对答如流的顾至,一听到曹操要向他问计,当即撂挑子不干:
  “在下才疏学浅,未有奇策。我见郭军师笑靥如花,想来定有精妙之计了?”
  郭嘉满脸的笑容就这么卡在脖子之上,眼睛之下的位置,比雕塑还凝实。
  笑容虽然卡住,可眼睛还会说话。郭嘉疯狂地朝顾至传递眼色,仿佛在狂发弹幕。
  ——顾郎,我可没惹你,你为何要拖我下水。
  顾至回以冷酷的凝视。
  ——慢些说,仔细烫口。
  郭嘉收不到顾至的脑电波,但他大概能猜到顾至拖他下水的原因。
  这几天,每当顾至与荀彧结队出现,他都会发出一声清晰的嘲笑。即使不带恶意,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次数一多……也还是会让当事人羞恼不已。
  郭嘉短暂反省了一瞬,就知错不改地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他决定,下次见到顾至与荀彧黏腻,他一定会笑得更大声。
  曹操觑着郭嘉怪异的神色,一瞬间,关于年轻人中风的担忧再次浮上心头。
  不等他喊来医工,郭嘉脸上僵硬变形的弧度已恢复正常。
  他粲然一笑:“张济夺粮一事,背后应有高人指点。”
  枣祗虽然处着厌烦,看着不靠谱,但他粗中有细,并非愚钝之人。
  能成为豫州小有名气的豪士,枣祗所靠的并非家世,而是出众的个人能力。
  尽管不知道双方交手的细节,但,能把枣祗这样的人耍得团团转,对面至少有一个,或是数个工于心计、丝毫不亚于他们几个的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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