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众部曲沉默。
  此处虽然只染着几支火把,略有些昏暗,但顾至在行动前,特意说了一句话,又选好了方位。
  他给众人留了转移注意的时间,又给众人选好了角度。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每一个人都看到,顾至一直按着钱四的后颈,没有碰过他的脸。
  退一万步说,假设顾至真的在众人察觉之前就往钱四嘴里喂了东西,那他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掏喉咙干呕,反而有心思问“你是何人”?
  当开始发觉身边的同侪确实有几分可疑后,再冲动的人,也很难被他的三言两语带动,只会想办法佐证他的可疑。
  部曲中的小首领上前拨开众人。
  “先将钱四绑起来,请示主家,听候指令。”
  而后,他朝荀彧等人行了一个全礼,“对不住诸位,今日多有冒犯。还请诸位在此地稍待,若有名帖,我一同送往主家。”
  杜袭应了,让侍从取来两家的名刺。
  “劳烦将军。”
  “不敢当。”
  另一头,靠着半堵城墙的顾至眼前被阴影笼罩,视线中出现一片菉竹色的布料。
  “在下荀彧,字文若,颍川人士。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顾至抬眼,不咸不淡地回答:
  “顾至,未有字,颍川郡阳城人。”
  眼看荀彧温润有礼,仍要与他交谈,顾至一句话堵死了聊天。
  “——曹将军家关押的囚犯。”
  第11章 里应外合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荀彧,在听到顾至这句“自我介绍”的时候,亦不由地懵了一下,瑞凤瞳错愕地张大,略有几分迷蒙地看着他。
  不过是短暂的失神,可当荀彧恢复清明时,顾至已经自顾自地走开,用背影留下一句“失陪”。
  荀彧由此确定,这位叫顾至的少年并不想与他交谈,哪怕同是颍川人士,他也不愿多说半句。
  幼年时也好,成年后也罢,荀彧都不是勉强人的性子。见顾至无意深交,他亦收了恳谈的心思,折身回返。
  杜袭已与部曲将军寒暄结束,见荀彧归来,示意他站在城墙后,以免大病初愈,又被寒风败了身子。
  荀彧接受了长者的好意,站在城墙下避风。
  像是不经意地,又像是习惯使然,他平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目光偶尔掠过在树下抱肘而立的顾至。
  在曹氏部曲中不着痕迹地打探了片刻,杜袭走了过来。
  “那一位姓顾的少年,他是什么人?”
  不期然地,荀彧又想到了顾至“乃是囚徒”的那句话。
  他没有将“囚徒”两个字说出口,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
  “应是与曹将军相识之人。”
  不确切的用语让杜袭下意识地皱眉。
  “他不愿与文若交谈?”
  以荀文若之能,若有心相交,鲜少有折戟的时候。
  不久前,杜袭分明看到荀彧与那少年面对面地站着,说上了话。现在荀彧却无法确定那名少年的身份,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名少年警惕心极重,不愿与荀彧深谈。
  见荀彧徐徐颔首,杜袭松开眉梢:“也罢,等闲之辈,无需挂怀。”
  “……”平和安然的目光微凝,荀彧似乎并不认同。
  杜袭没有关注子侄被夜幕掩去的神色,探头看向远处,等待曹家主事人的到来。
  等了片刻,未看见人影,杜袭隐去不悦之色,再次转向荀彧。
  “你当真要见这个曹操?”
  察觉到杜袭藏在平静之下的抵触,荀彧无声叹息:
  “袁本初……好为虚势,不可与谋。听闻袁本初欲行废立之事,被曹将军断然回绝。想来,曹孟德……曹将军,与袁本初绝非同一路人。”
  更何况。
  他在心中暗道。
  曹孟德从入仕起便不畏强权,棒责豪家,又在群雄征讨董卓的时候,不计得失地冲上前线,与西凉军死战。
  在这浊世难清、四海鼎沸之际,若要想扶危持倾、平定天下,便需要选曹孟德这样有远见、敢担当的枭杰。
  即使并未明言,杜袭也从短短的三言两语中品出了坚定。
  他并不看好曹操,但没有再劝。
  他明白,这位荀家的子侄极有主见,不会因为所谓的“前途”而动摇。
  “明日,我将前往荆州,”杜袭如此说道,在忍耐了许久之后,终究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若你今后改了主意……荆州可避祸也。”
  局势未见明朗,或许,避祸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对这饱含深意的一句话,荀彧只是客套地回复:
  “多谢世叔。”
  再没有别的言语。
  被夜幕吞噬的巷口,一棵歪歪扭扭的柳树后。
  阿猊抓着肿成黄豆的蚊子包,扒着树干,继续往众人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
  见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待,没有任何挥剑弄刀的态势,阿猊失望地皱起脸,挠蚊子包的动作越发起劲。
  挠着挠着,他忽然感觉后背吹过一阵阴风,冷气蹭着他垂髫的头皮掠过,化作两个大钳,稳稳地扣住他的脑袋两侧。
  阿猊险些失声尖叫。
  心跳剧烈搏动之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这做什么?”
  刻意压低压粗的声音,带着阴恻恻的凉意,却让阿猊瞬间放松,寒毛乱跳的脊背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阿兄,不要吓人啊。”
  亲昵地抱怨了两句,阿猊准备转身,却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那扣着他脑袋的手稳稳当当,如同两把重逾千斤的青铜大钳,牢牢地卡着他的头,也卡着他的身。
  “阿……阿兄?”能不能先放开他?
  曹昂单手扣着弟弟的脑袋,带着咬牙切齿的笑,顺利地帮弟弟扭了个身。
  一抬眼,看到兄长脸上的咬牙切齿,阿猊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再度狠狠一跳,惊慌失措地站直,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曹昂可不吃这一套,耷着唇,每一个字都被他咬出了索命的美感。
  “现下还有要事,等回去后再与你算账。”
  说完,他松开手,将弟弟交给了身边的护卫,掸去衣袖上的折痕,阔步走向杜袭等人。
  阿猊抖了抖脸,下意识地想追上去,被人高马大的护卫拦住了去路。
  “二公子,您要是再乱跑,大公子怕是……”
  护卫做了个挥舞棍棒的动作。
  阿猊:“……”
  虽然并不认为自家顶级好的大哥会打人,阿猊还是停下了脚步。
  无他,大哥虽然温柔,但凶起来真的挺吓人的。
  眼下大哥已经临近发飙边缘,他还是不要过去触霉头了。
  阿猊只是继续扒着那棵快要被盘出包浆的柳树,探头探脑,再探头探脑。
  这一探,就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撞上了视线。
  顾至站在人群之外,背对着微茫的火光,直勾勾地望着他。
  不知怎的,阿猊脑中不由自主地泛着气泡,每一个泡中都投映着相同的画面——顾至压着钱四,把他的脑袋当成水瓢,使劲往水桶里按。
  [喝。]
  很快,这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又被另一个奇怪的场景取代——
  耳房前,不管被怎么攻击腘窝,都安若磐石、纹丝不动的顾至,忽然悠悠一晃,缓缓倒向一侧。
  [曹将军,贵公子将我踢成了内伤。]
  熟悉的记忆张牙舞爪地涌入脑海。
  曾经只是不可思议,甚至有几分鄙薄的阿猊,此刻小身板一震,立即移开目光。
  稍微……有些……如芒在背。
  脑补了被顾至按着头,当面团拍打的画面,阿猊瞬间藏到树后。
  他没发现曹昂在中途缓下脚步,与不远处的顾至对视了一眼。
  夜风鼓动衣袂,曹昂抬手,郑重行以一礼。
  不远处,站在断垣下的荀彧再次将目光短暂地聚集在顾至的身上。
  身侧的杜袭不耐地踱着步,见此,眉宇深皱。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等了这般久,竟只叫了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儿来?”
  更多的话,他没有说出口。那些话与胸腔隐而不发的怒火滚至一处,堵得人心烦。
  杜袭几欲拂袖离开。
  荀彧折过身,对着杜袭,面露歉意:
  “劳烦世叔陪我久候。此乃彧之过。”
  杜袭一惊,连连否决:
  “不,我并非此意,文若你……嗐。”
  他收回些许牢骚,想要解释,却又不得其法。
  眼见曹昂越走越近,因为不好在主人家面前失礼,杜袭只得安稳心神,摆出平静从容的姿态。
  “二位贵客来此,有失远迎。”
  曹昂行了一个郑重而完整的礼节,面朝更加年长的杜袭。
  “我乃奋武将军之子,曹昂。此间之事,我已知晓了首尾。”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