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这番模样太过正派,又有理有据。即便是最初指责钱四,说他偷偷往井里丢不明物的杜家侍从,也忍不住心生嘀咕,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看岔了,或者误解了对方的行为。
  难道钱四拦着他们不让走,真的不是因为心虚,而是排查可疑的陌生人,履行守卫的职责?
  杜袭感受到少许违和,狐疑地盯着钱四。
  钱四不慌不忙地任他盯着,神色笃定。
  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上扬了几分,正想继续开口,忽然听到一个清越泠然的声音。
  “卞郎,你先前离那口井多远?”
  钱四舔了舔干燥的唇,看向声音的来源。
  菉竹色的身影挺拔而风雅。
  那个与杜袭同来的青年,正在向灰衣少年询问细节。
  钱四提起耳朵。
  “回荀郎,就在那一处。”卞郎指着靠近钟鼓楼的位置,“距井约五六丈。”
  五六丈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绝对不近。
  “也就是说,你们并未靠近陶井。”
  听到青年的这句话,钱四不由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位公子……”
  荀彧侧首瞥了他一眼,在月色下泛着粼粼微光的双瞳,仿佛看穿了一切。
  钱四心中一慌,不由停下了脚步。
  却听荀彧话锋一转。
  “离得那么远,你们怎么能确定这位壮士往井里丢了东西,莫不是看错了?”
  钱四脚步一顿,立即道:“对对,一定是这位小兄弟看错了。”
  他的语气随之一软,“我看诸位也不似大奸大恶之人,方才的事多半是误会。天色已晚,诸位旅途疲惫,不如就在附近院落歇息。至于进城……嗐,怎么也得等天亮再说,这么晚了,我们也不好打扰主家,还请各位多担待。”
  藏在柳树后的阿猊面露疑惑。
  他不懂,为什么几句话的功夫,双方都软和了下来。
  站在更远处的顾至在心里摇了摇头,对钱四的反应感到失望。
  这人擅口舌,也有几分聪明,却还是不够沉得住气。
  原本,仅凭着暂时扣押他们这件事,荀彧尚且不能完全确定钱四这人是否有问题。
  现在,钱四一听到有利自己的言论,就马上变脸,滑跪得这么快,这不是打了他自己的嘴巴,和他原先表现出的严谨、负责的态度相悖吗?
  果不其然,在听到钱四“息事宁人”的言论后,荀彧非但没有因为他的软化而高兴,反而在眸光中融了一丝锋锐。
  “既然是误会——壮士可否去井中取一桶水,饮个一盏,也好安了这位小郎君的心?”
  钱四神色一狞:“公子这是何意?还是要往我身上安罪名?”
  “不敢,”荀彧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接道,“不过是想用最简便、有效的方法,解开彼此的误会罢了。”
  “恐怕不妥。”这一回,曹氏部曲中站出了一个年轻人。此人原先并非插足这段风波,毫无存在感地杵在角落,此刻却是第一个为钱四帮腔,
  “钱伍长今早有些腹痛,医者让他不要饮用冰凉之物。”
  其他部曲纷纷点头:“是啊,早上医者过来的时候我们也在……”
  有少部分人隐隐察觉到了端倪,但在事态未明朗之前,他们都一致对外,没有贸然开口。
  “这么巧的嘛?”树后的阿猊挠着裤腿,不明白都初秋了,这么还有这么多蚊子。
  他一心二用地关注着事态,紧紧盯着钱四那张方正憨厚的脸。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钱四的眉宇间似乎掠过少许焦灼与不耐。
  “今日诸位莫非真要将这捕风捉影的罪过安在我的头上?好,昊天在上,我钱四今日起誓——若我包藏祸心,往井里丢了害人的玩意儿,就让我不得好死——不知这样可行?”
  一听到钱四发重誓,原本还略有些动摇,满肚疑虑的曹氏部曲,顿时对杜袭这群人生出强烈的不满。
  “欺人太甚,不过是让他们在院中稍作休憩,竟如此咄咄相逼。”
  “在宵禁时分摸黑入城,此等可疑行径,要放在别处,早已将他们打杀了,岂会与他们分说缘由?”
  “这些人就是来闹事的吧。真当我们软弱可欺?”
  ……
  无人得见的角落,原本优哉游哉看戏的顾至,在听到钱四对天发誓后,唇角的弧度挂了下来,眼中蒙上了一层寒霜。
  站在人群正中,被各种不善视线包围的荀彧,不见任何慌促。
  清冽的视线扫过人群,将所有可能是共谋的人物一一记下。
  而后,他淡然抬眸,看向钱四的衣袂,正要予以致命一击。
  倏然,一道浅色的衣影闪过。
  众人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反应,钱四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在变故发生的前一刻,荀彧的手按上了佩剑,却因为一丝奇异的直觉,搭在剑柄上的手并未将剑拔出。
  栗烈的目光看向陶井的方向。受惊的人群跟随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一侧。
  井栏上的支架发出异响,栏上的滑车开始咕噜噜地汲水。
  一个高挑俊拔的束发少年正提着钱四的衣领,剪着他的双手,将他按压在井沿。
  “你是何人——”钱四大惊失色,刚厉声质问了半句,从滑车提上来的木桶就被少年单手拎起。
  “这么喜欢发誓,怎么让你喝个水就磨磨唧唧的?”
  独属于少年的声音清澈而悠扬,听在钱四耳中却莫名令他发冷。
  拎着钱四衣领的手用力一按,上方的脑袋就如同一块可以随意挥舞的汤勺,被不容违逆地塞入了木桶中。
  “喝。”
  钱四的头在木桶中咕噜噜了两声,被迫咽下好几口井水。
  有几个曹氏部曲心惊胆裂,疾步向前,满脸怒火地想要阻止。
  可他们还未走出几步,就被附近的同侪挟住了胳膊。
  “且慢,你先看看那是谁!”
  “那可是三招就将张闻杀了的煞星,你敢去招惹?”
  视力差的多看了两眼,发出一声爆鸣:“他爷爷的,是那个顾至啊!”
  曹氏部曲与后来招募的新兵不同,他们当中有一半人亲眼见识过顾至的武力值,另外一半人从同伴的口中听到了此人“衔箭逼敌”“杀敌夺马”的彪悍事迹,口口相传之下,几乎要将他妖魔化。
  此时见顾至莫名其妙动手,像是被对方踩中了逆鳞,正在发作的气头上,哪有人敢上前触霉头。
  荀彧听着四周的窃语,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纹饰。
  顾……至?
  无声叨念着这两个字,他将视线落回狼狈不堪的钱四身上。
  零星的议论声涌入钱四的耳内。
  他早从同侪口中听过此人的威名,只凭方才那一句话,一个举动,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溺死在顾至手里。
  谁曾想,看似失去理智的顾至并没有真的对他下狠手。
  在被迫吞咽了几口井水后,钱四重获自由,被随手扔到一边。
  虎口逃生让他松了口气,瘫软在地上,可随即,钱四脸色骤变,扶着陶井的边缘,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喉咙中,试图催吐。
  几个胆大的部曲起哄道:“钱四,用不着这样吧,只是饮了几口井水而已,又没有喝太多。平日我们都是生饮井水,在行军赶路的时候,连泥潭水都喝过。你的谷府就是再虚寒,喝的这两口水也不会加重你的病征。”
  另外有人笑道:“别是被吓破了胆。”
  他们敌视来路不明的外来者,一致对外,却因为曹操的态度,将顾至当做了自己人。
  自己人欺负了自己人,又没有做得太过分,他们乐得看热闹。
  井边,顾至冷眼盯着钱四的举动,没有制止。
  荀彧轻声道:“他在井中投了毒,自然要将方才所饮的两口井水呕出来。”
  一时之间,嬉笑声戛然而止。
  曹氏部曲僵硬着脸,相觑无言。
  有人想要发怒,斥一句胡说八道,可看着顾至冷漠的神色,以及钱四明显古怪异常的催吐之举,一个个哑口无言,好似喉咙被汤饼封住了一般。
  卞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怕我们想到这最浅显、最有效的方法,所以一直在胡搅蛮缠,用看似有理有据的话引导我们。”
  为了让卞郎等人无计可施,即使想到了这个简单的办法也用不出来,钱四刻意挑动同侪的怒火,使劲在他们的身份贴上“可疑”二字。
  荀彧的那番话,是在引导钱四,让他自相矛盾,辩无可辩。
  却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人,直接按着钱四的头,逼他喝了井水。
  卞郎好奇地看向顾至,猜测着他的身份。
  钱四呕了几口,不确定是否有将井水全部呕出,脸色逐渐变得狰狞。
  他狠狠指向顾至:“并非我在井中投毒,是他,他不知在我嘴里喂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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