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他终是控制住了疫情,但自己也不慎染了病。
  *
  二月廿二,济南府。
  河水解冻,晨风夹带一丝凉意。
  城门外黄土垫道,清水泼街。
  陆洗、张济良和齐东省地方官员在此迎候迁都队伍。
  张济良站得脚酸,坐下揉了揉腿:“陆大人,咱们要不再派一队人去打探?圣驾刚出南京二十里就遇到大祀坛钟楼起火,路上受的波折可想而知,未必能按时到济南府。”
  陆洗并无担忧,只整理了一下浆洗得笔挺的官袍,笑道:“就差十里,不用再探。”
  刚听说大祀坛钟楼起火之时,陆洗也为南方局势捏了一把汗,然而不到一日消息再度传来,事情已经平息,一切回归正常,迁都队伍正坚定地按着日程北上。
  他便明白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只要有林佩在,任何风浪都翻不了这艘船。
  一个多月没见,他对林佩的思念也到了极点。
  他期望看到林佩,还有一点别的奢望——如果林佩真穿那件玄狐大氅就好了。
  正这时远处号角响起。
  龙旗出现在河水尽头。
  金瓜钺斧映日生辉,卤簿仪仗迤逦数里。
  北迁队伍如期抵达。
  庆乐响。
  张济良在惊讶之中跟随一众官员跪地叩拜。
  ——“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谢陛下!”
  朱昱修掀起帘子,高兴地唤道:“右相!朕可算见着你了!”
  陆洗起身:“谢陛下。”
  文武百官把右相二字听进耳朵里,没有人出面纠正。
  “陛下请看。”陆洗道,“济南府为庆贺本朝迁都,在行宫前建造了一座牌楼。”
  一座三丈高的石雕牌楼映入眼帘。
  牌楼两侧排列走马灯,灯屏绘着《兴和北征图》,从不同角度皆可见千军万马奔腾之态。
  朱昱修目不转睛地看着。
  陆洗道:“牌楼尚缺一块匾额,请陛下在行宫题字,臣让人刻好挂上去。”
  朱昱修道:“你总是能给朕惊喜。”
  陆洗笑道:“陛下折煞臣了,这不是臣的主意,这是齐东官民的心声。”
  一边说着,他的目光不停往队伍后面瞟去。
  朱昱修朝他招一招手:“近前来,朕跟你说件事。”
  陆洗走到天子车驾旁边。
  朱昱修往后看了一眼,道:“林相路上偶感风寒,现在正养病,他说此事不宜声张,就由你负责护送后半段路,劳烦你多用心。”
  陆洗微征:“臣……臣当然会尽职尽责,但是臣并不知道他生病的事。”
  朱昱修道:“朕也是近几日才知道,想探望又怕惊扰,现在你来了,你快去看看他。”
  陆洗道:“臣这就去。”
  第74章 迁都(六)
  皇室仪仗入驻行宫。
  陆洗办完公事, 往队伍后面那架螭绣青缦的马车走去。
  大多数官员对陆洗还是礼敬有加的,纷纷恭维说北方之政有焕然一新之感。
  方时镜等清流依然骂陆洗挥霍国帑,极尽谄媚之能事, 抢林佩主持迁都之功。
  陆洗越走越快。
  他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眼中只有坐在青缦之中的那个身披玄狐大氅的背影。
  陆洗撩起纱帘, 道:“知言, 陛下说你病了……”
  话音戛然而止。
  披着玄狐大氅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子。
  陆洗皱眉:“你是谁?”
  男子没有回话。
  陆洗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领:“你怎敢穿成这样坐在这驾马车上?”
  他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林佩并非偶感风寒, 而是病得很重。
  “陆大人。”温迎走过来,躬身先行一礼,小声说道, “林相头疼乏力只能躺着, 不便让太多人瞧见,于是让这个侍卫暂且替身。”
  陆洗转头道:“我要见他。”
  温迎的脸色也不好看。
  陆洗道:“你听到没有, 我要见他。”
  温迎沉默片刻,道:“方才陆大人已经出尽风头,这时来见林大人又是何居心?”
  陆洗道:“什么叫出风头?陛下驾到, 我身为北直隶巡抚要不要迎接?这叫公务。”
  温迎道:“公务已了,不必打扰林大人养病了吧。”
  陆洗急得转了一圈,红着眼道:“我是奉陛下口谕来看他的。”
  温迎叹口气:“既如此, 你等一会儿, 我去通报。”
  这一等, 四五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暗。
  *
  驿馆房门口熏焚艾叶。
  床头点有几盏光线微弱的陶豆灯。
  陆洗见到林佩,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林佩斜靠床榻,双眼覆白绫, 面色苍白如纸。
  炉子煎着药。
  书童端水进进出出。
  太医给诊过了脉,提起药箱,到隔壁书写医嘱。
  陆洗道:“太医, 他的病到底如何?”
  太医道:“离乡千里,水土不服,又还要操劳国事,自然是病来如山倒。”
  陆洗道:“那他……”
  *
  太医走后,林佩依稀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想再去分辨。
  离开淮北第二天夜里,他就开始被噩梦缠身。
  他梦到冤魂从大祀坛钟楼的废墟里爬出来,他的脚踝被缠住,用尽全身力气也挣脱不开,他举起一把刀砍向自己的手足,却被飞溅的血浆射瞎双眼。
  他又出了满身的汗。
  模糊之间,他感到一块湿布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接着,他闻到熟悉的柏子香。
  林佩艰难地吞咽:“余青,是你吗?”
  陆洗丢下布,眸中起雾。
  林佩道:“看见那件玄狐大氅了吗?”
  陆洗浅叹一声,慢慢拿起布,放进水里搓洗:“你还说呢,那是给你一个人的,你怎么能让别人穿?你就知道欺骗我的感情。”
  林佩笑了笑:“谁让你不辞而别,咳,活该被骗。”
  陆洗道:“病成这样还跟我吵嘴?”
  林佩道:“我好冷。”
  陆洗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你全身发烫。”
  林佩道:“眼睛,眼睛也好疼,睁不开。”
  陆洗俯身吻一下他的唇,笑道:“闭着就挺好,省得看见我抢你迁都的功劳,心更烦。”
  林佩道:“可我想看你今天穿的什么衣衫。”
  陆洗道:“衣衫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能是想看我吗?”
  林佩的喉结动了一下,承认道:“我很想你,余青。”
  陆洗一笑,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我也想你。”
  林佩的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表情明显舒缓许多。
  分别的这段日子忙于公务顾不上儿女私情,可当他听到陆洗的声音,禁锢已久的情感顿时如井水喷涌上来,淹没了心田。
  后半夜,天下起小雨。
  林佩稍微清醒了些,伸手扯陆洗的衣袖。
  陆洗打一个呵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林佩摇摇头,道:“不是要喝水,书架上有一摞没批完的公文,你拿过来,念给我听。”
  陆洗沉下脸:“要死啊。”
  林佩扬起唇角:“见了你,解了相思之苦,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陆洗道:“后面这段路程有我,你就安心养病不行吗?”
  林佩没有回答,只重复道:“你拿过来,念给我听。”
  陆洗走到桌旁,拎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饮。
  他了解林佩,所以无可奈何。
  林佩就是这么样一个孤松立雪的人,即使病弱依然有雕魂刻骨的气势。
  陆洗喝完水,翻开书架上的公文。
  他发现这些无一例外的是户部和工部的关于漕运的奏请。
  他回头瞥向床榻,意识到是林佩刻意的安排,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窗外雨声萧萧。
  陆洗搬来一把竹椅,坐在床边,清了清嗓子。
  ——“工部奏:因迁都船队密集,都水司为运河清淤事,请拨银五十万两……”
  林佩道:“这道不能批,济宁至临清段去年刚向朝廷报过功,不到一年,淤泥沉积不该这么快,再是所用石灰比各地河工惯例多出三成,济宁段为沙质河床,更用不着那么多。”
  陆洗扬了一下眉,没争辩,在内页左侧粘好浮签,放边去。
  听到这里他已经明白,林佩故意压着这些公文,为的是在他跟前“告状”。
  ——“卫河段漕运司奏:为迁都途中各项劳务,请征调民船二百艘……”
  ——“这道也不能批,征用民船必须列明用途、期限和补贴标准,不可以迁都之名蒙混过关,如果有强征的情况要杜绝,如果有漂没银两也要清退。”
  林佩就这样一道一道让陆洗念出来,然后当面说明不批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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