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杜溪亭道:“林相说得对。”
  江宁县令咬一咬牙,抬头道:“卑职斗胆请朝廷调拨医官二十名、草药二百斤、粮食千石和给百姓重修房屋的木材折计白银一万两。”
  林佩看向董颢和于染:“工部和户部能否加急把他说的这几样落到实处?”
  于染道:“可以,我等这就去办,一天就够。”
  董颢先应是,犹豫片刻,又开口道:“只是这场火早不起晚不起偏偏这个时候起,而且根本没有人看到雷电,是天灾还是人祸……”
  林佩打断道:“当务之急是赈济受灾百姓,你想说的话明早到行宫说。”
  董颢一顿,道好。
  江宁知县替百姓谢过朝廷各部官员,动身回县衙。
  林佩处理完赈灾事宜,拍一下杜溪亭的肩膀,往里间走去。
  空中飘着云絮。
  天井下的八卦池蓄满了水。
  杜溪亭道:“知言,你找我什么事?”
  林佩伸手点了一下池中月,静看涟漪散开:“老杜,你觉得这场火是天灾还是人为?”
  杜溪亭叉起腰:“你不会怀疑我吧?”
  林佩转身:“正是因为我信你,所以才要提醒你一件事,这场火来得蹊跷,朝野上下一定会猜测是谁放的,挑明说,阻止迁都对谁有好处,谁的嫌疑就最大。”
  杜溪亭道:“阻止迁都当然是对金陵旧族有好处,可要这么说我不乐意,突如其来的一场火,还没弄清楚起因,凭什么让我们出面领责?我看就查吧,查清楚原因再走。”
  林佩道:“不行,等把原因查清楚了,迁都的日程也就耽误了。”
  杜溪亭道:“那要怎样才行?难不成凭白遭人猜忌?”
  林佩凝眸:“如果躲不掉嫌疑就只有先发制人,追查起火原因固然重要,但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表明态度,稳定人心。”
  池面泛开涟漪。
  杜溪亭仍有些不甘愿,但见林佩态度坚决,只得说明白了。
  “明白就好。”林佩道,“我等辰时再去行宫见陛下,你抓紧准备。”
  后半夜,杜溪亭出面把二三十位金陵旧族叫到厅上,吩咐后厨煮姜汤给他们喝。
  渠公吹了许久的冷风,却还是坚持让钦天监占卜国运,说他们也是为社稷安危着想。
  杜溪亭回说礼部已经在搭台子,等天亮就进行占卜仪式,同时他也告诉渠公,宫里昨晚调了三千禁军增强江宁守卫,意思再明显不过,谁如果敢借此阻挠迁都,谁就要杀头。
  一听到刀兵,世族公卿立即慌神。
  渠公吓得当场洒了姜汤。
  杜溪亭捂住那只发抖的布满皱纹的手,说他能理解渠公对大祀坛钟楼起火的担忧,但他也恳请渠公为自家老小想一想,不要螳臂当车,要和光同尘。
  渠公攥紧手心,问应该如何收场。
  杜溪亭答说,无论占卜结果如何,他们都不该再做任何的解读,为了避免别人往他们身上泼脏水,他们要以棠邑的名义组织募捐,捐助受灾百姓重建房屋。
  辰时,天已大亮。
  原野之上飘着大火烧尽的残烟。
  一众官员聚在行宫前各执己见,有的说迁都不得天时,应该再缓两年,有的喊着彻查,定要弄清楚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各方意见大相径庭,炒成一锅粥。
  林佩走入行宫,叩见朱昱修。
  董嫣和董颢此时都在殿内。
  朱昱修道:“林相,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林佩道:“昨夜大祀坛钟楼起火,殃及附近民房,共八十人遇难,工部和户部已经拨款赈济,州县今早清理出官道,待钦天监占卜得上天昭示,圣驾可按原计划北迁。”
  朱昱修道:“朕听闻郡伯渠公等二三十人在馆驿等了一夜,说钟楼起火是不祥之兆。”
  林佩道:“臣已经把他们打发回去,事情不能像他们那样考虑,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说成不祥之兆,一个月的路程怕是一年都走不完。”
  听到君臣之间的这番对话,董嫣两次想要张口又都把话咽了下去。
  董颢道:“陛下,臣以为钟楼起火的原因还需要仔细调查,州县官员说天空劈下一道雷电,可是臣等当时离得并不远,也未曾看见有什么雷电,或许是人为也未可知。”
  朱昱修道:“林相你觉得呢?”
  林佩道:“董尚书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但臣以为不可取。”
  朱昱修道:“为何?”
  林佩道:“臣打一个比方,假如火是因为某个奴婢不慎打翻灯台而起,似这样的情况当算天意还是人为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人为,左不过也是一种天意。”
  董嫣笑了一下:“遇着大事还是林相知道拿捏轻重。”
  董颢向后退去,不再追究起火原因。
  林佩对钦天监监正道:“问天。”
  监正身着玄色祭服,头戴七星冠,手持青铜罗盘,缓步登上祭坛。他把龟甲放在火焰之中炙烤,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翩跹作舞,待龟甲表面变色再取出浸入清水中。
  “嗤”的一声,龟甲呈现裂纹。
  ——“天机显!”
  “如何?”朱昱修问道,“这一卦是凶是吉?”
  林佩道:“‘火焚旧木,新枝向阳’,臣以为是大吉之兆。”
  监正有些惊讶地看向林佩。
  林佩继续说道:“木乃少阳,火乃老阳,金曰从革,钟楼的这场火由木而生,又将金钟炼化,也是上天昭示天子从少年长为成人,即将主持天下之变革。”
  监正连忙附议:“陛下,臣认同林相。”
  朱昱修想了一下,说道:“既然不是凶兆,迁都按原定计划进行。”
  林佩道:“臣等遵旨。”
  祭坛青烟消散。
  董嫣让宫女扶着自己起身:“林相,依你看,要不要请杜尚书也来参详一下天意?”
  林佩道:“杜尚书现不在馆驿。”
  董嫣道:“哦?那他在哪儿?”
  林佩回道:“杜尚书听闻乡民受难,心痛不已,连夜呼吁金陵各大世家捐钱,眼下是带着银子救灾去了。渠公等人虽对钟楼起火颇为忧虑,仍不忘济世之义,捐银三千余两;陈郎中家道中落,亦变卖祖传字画凑足五百两。臣以为,金陵旧族心系江南黎庶,此番更以行动安抚民怨,为迁都铺平道路,其心可嘉。”
  董嫣点一点头,笑道:“本宫多嘴,林相勿要见怪。”
  午时,圣驾按原定计划启程北上,未延误一刻。
  户部拨八十万银至工部和礼部用于重新修建大祀坛钟楼、斋宫和神库,州县妥善安置抚恤受灾百姓,留守南京刑部的官员继续调查火灾起因。
  林佩观变沉机,及时阻止事态进一步发散,既稳住了各方人心,也保住了迁都的进度。
  *
  原野之上草色渐显。
  两匹骏马在河边吃草。
  金黄色的旗帜风中猎猎作响。
  朱敬随驾迁北京宗人府,而朱迟带中军都督府的一半军队留守南京。
  二人在此道别。
  朱迟拍拍马背,给白蹄乌套上鞍具:“都说林佩守成有余,应变不足,看来并非如此。”
  朱敬感叹道:“经历越多越看得明白,不是流血、动刑、砍头就叫有手段,能让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和和气气的把事给办了,那才叫有手段。”
  朱迟笑道:“那样的日子忒无聊,我留在南京也好,打打猎,乐得逍遥。”
  朱敬道:“六弟,远离朝廷一样不可以恣意妄为,明轩任南京兵部尚书就是为制约你的势力,你记住,宗室如今的处境并不算好,两位辅臣之中,陆洗与太后亲族结为一党,唯有林佩老成谋国,知道权衡各方,还算是值得信任,我们不要轻易打破他的规则。”
  朱迟道:“好,我记着,我不会捣乱的。”
  朱敬总怕还有什么话没交代,正思索,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扬前提的嘶鸣。
  年轻人英姿飒爽。
  白蹄乌乌黑的鬃毛在风中飞扬。
  朱迟伏身马背,张弓搭箭,嗖,嗖嗖,接连射中河对面的树枝。
  朱敬眼中的担忧渐渐散去。
  他的六弟的名声在朝野并不算好,但那一副体魄却是实打实的令人羡慕,让其留在南京,远离权争,或许就是最有利的安排。
  “四哥,世人都笑我只会在猎场驰骋,是个绣花枕头,可我这把撼岳却是世上最好的硬弓。”朱迟跃下马背,“此去千里之隔,若不嫌弃,我把它送给你留个念想。”
  铁胎弓为力大过人者所佩戴,很沉。
  朱敬点点头,接下这把弓也似接下了重担:“多谢你的心意。”
  *
  对林佩而言,这程山水注定不是坦途。
  队伍途径淮北又遇春瘟爆发,避难的百姓堵满了道路。
  林佩紧急召集太医院三百生徒,设立十六所惠民药局,一边隔离病人,一边赈济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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