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知县说他违抗上令忤逆规矩,一番羞辱之后将他逐出衙门。
陆洗不甘心,做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
次日他带领乡人拦在布政使陪钦差视察的路上,从怀中掏出一封按着百人指印的颂恩书。
——“大人明断,杜家坝果然于昨晚松动,我等奉命及时堵住豁口,保住了大坝主体,下游百姓皆对大人感恩戴德,将此书献给大人!”
钦差见此多问了几句,想弄清事情的始末。
布政使一开始还不敢邀功,怕说错说漏,不想陆洗对答如流,一切细节都编撰得合情合理,言词之恳切竟使钦差潸然泪下。
这位布政使后来升迁入京,在一次特开恩科中举荐了陆洗。
陆洗的卷面放在春闱考场只能算中下之流,但因为这次补录的机会得到了功名。
方时镜口中的“投机取巧”说的便是此事,时人都以为陆洗会就此满足,不料这仅仅是陆洗诡谲命运的开端。
永熙十二年,朝廷在浙东兴修运河,拨款一千万两银,举国瞩目。
陆洗在工部主事已两年,因办事灵活迅捷,所以三番五次被委以重任往返于中央和地方,参与重要决策,对工期和款项了如指掌。
他善于结交朋友,也不畏得罪权贵,啃下了许多硬骨头,名声大噪。
当时的工部尚书正是那位举荐了他的布政使,只不知为何,待前期筹备完成,一切工事顺利进行之时,尚书忽然心生芥蒂,把他调离原职,没有让他沾到一丝一毫的功绩。
陆洗一度沉迷歌舞声色,看似已磨平心气,直到党争初现端倪,朝中掀起整肃官风的浪潮,工部尚书亦卷入其中,他见时机已到,一朝改换门庭,当堂背诵出工部及地方官员贪赃的银两细目并提供完整的证据,以身入局,扳倒了包括尚书在内的三十余名官吏。
陆洗事后却没有升官,反而被贬到了一个偏远小县做县丞,期间还数次遭遇仇杀,险些丧命。人们都笑陆洗为了和上司争一口气,闹得鱼死网破,最后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谁料三年之后,当风波已经平息,运河即将修成之际,宫中突然传出一道旨意,把陆洗从川西偏远小县调到浙东松江担任知府,负责运河在境内的最后一段工事。
永熙十八年,运河修成,继任工部尚书的董颢上书为陆洗表功,人们才逐渐反应过来,原来陆洗的升迁与当年党争有着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联系。
再后来,陆洗历任湖广布政使、平北巡抚,关系也就摆到明处了。
他为皇妃董氏驱驰,拉拢地方官员,往京城输送利益,终于助董氏之子登上帝位。
因这一波三折,陆洗毁誉参半,既是方时镜口中投机取巧、拉帮结派、谄媚惑主之人,清流避之不及,却也是深得太后信任的忠勇之士。
烛火跳动。
信件逐封拆开,纸页散落。
林佩细细地做了注解。
密室里的安静像极了党争时期的中书省。
他依然记得吴晏舟教给他们的生存之道——不妄言不妄动,只能听从一个人那就是先帝。
这样的生存之道显然与陆洗完全不同。
林佩看着无声的字句,一坐便是一宿。
*
二月初,右丞相车驾抵达京城。
五城兵马司卫队戍于正阳门两旁。
大道洒了水。
马蹄声从南到北传响,路上印过五寸车辙。
绣旗飘扬,金铃摇晃,无不彰显来人的身份。
千步廊也比往日热闹了些。
林佩让车夫避开人流,从翰林院后面的小路绕到文辉阁。
东华门前走出一个提灯的小太监。
林佩卷起马车帘子。
小太监碎步上前,低声道:“右相昨夜就到了,先去慈宁宫见了太后,现在御书房听训。”
林佩听罢,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车架未到,人却先到,若非有圣意,如此乖张行事是不合规矩的。
小太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林佩回过神,示意随从给赏。
小太监道了谢,匆匆离去,消失在视线中。
林佩走进中书省大院,如往常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浇灌院子正中的迎客松。
文辉阁里一切照旧,公文流转有条不紊,上下传达秩序井然。
温迎恭迎:“大人。”
林佩点了点头:“外面人声嘈杂,好在咱们这里还算清静。”
话没说完,一记哨声从身后传来。
院中不复清静。
第3章 见面
——“咳,箱子放下,来几个人把这挡路的盆景挪一挪,快点。”
一个书吏领着众小厮出现在门口。
小厮两人一组挑着木箱,箱子几乎不晃,个个看起来很沉。
书吏放下口中的瓷鱼哨,斥道:“停下作甚?还不快搬?”
小厮见迎客松旁边站着两位绯袍大员,一时不敢动作。
林佩挽起衣袖,把水瓢放回原处。
他腰间垂悬的玉花随步伐摆动,响声清脆如山泉流动。
书吏略一停顿,跪地行礼:“下官眼拙,未认出是林相和温参议。”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这书吏虽只穿青布长衫,动作利落丝毫不瑟缩。
温迎道:“你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书吏道:“下官宋轶,奉右相之令把办公所需之物搬入文辉阁。”
温迎正想训斥此人冒失,听到名字又把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林佩。
中书省从官约二三十,除去闲杂,有十四个正式职位,分别是正三品左右参议各一人,正五品郎中二人,正七品舍人十人,其余都事、检校、照磨、管勾等职由以上兼任。
按不成文的规矩,主官上任即会让一两个心腹之人担任从官,只要不是上面故意架空,一般都会批准,所以林佩和温迎都明白,这宋轶并不只是一个普通书吏,不久之后就会绯袍加身。
林佩对温迎吩咐几句,不再问院子里的事,转头走进里间去。
温迎清了清嗓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宋轶起身,拍去膝盖上的灰,接着道:“温参议,下官想暂且挪开院子正中这些盆景,等右相的东西搬完了,再放回原处。”
温迎道:“还有多少?”
宋轶道:“大人移步。”
温迎走到门口一看,脸色立变。
方才几个沉甸甸的箱子相比于后面都还只是小件。
右相这一上任,把书柜、书架、书桌、榻、几、屏风全搬来了。
金丝楠木的纹理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宛若鎏金,照得整条官道金碧辉煌。
温迎觉得刺眼,一挥衣袖,让宋轶尽快布置,莫要干扰他人办公。
一个上午,文辉阁中指挥的哨声与搬运器具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
待大件进了门,小厮又接连搬入名窑瓷器、名人书画、玉石、珊瑚等珍奇玩物,走过路过都能闻见从右侧屋里散发而出一股富贵气。
阁中官吏议论纷纷。
——“右相的排场也忒大了。”
——“全用自己的物件,真气派。”
林佩坐在左边自己的屋里阅读各部奏本,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议论。
他的清静一让再让,从宫墙之外让到文辉阁,从院子让到厅堂,眼下只剩方寸之地。
突然,帘子的一角掀开。
一只毛绒绒的猫爪伸进来。
“喵?”
林佩手中的笔一歪。
但见胖乎乎的一只黑白黄三花长毛猫儿探头进来。
猫瞳睁得又圆又大。
林佩和猫儿对视许久,低头一看,写了大半的文稿已染墨污。
他叹口气,揉掉纸张扔进火盆,重新起笔。
这道文书正与户部拨款事宜相关,十分机密,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只猫儿忽地跑了进来。
“喵~”
林佩:“?”
猫儿扑到盆边,嗷呜一口把纸团叼出来,掉头就跑。
林佩:“?!”
猫儿跑几步又回过头看他,还勾起尾巴。
林佩起身去追。
他在中书省八年,从未似今日这样被一件小事搅扰心绪。
猫儿乱跑,喵喵叫唤着穿过堂后长廊,跳进一扇窗户,又钻到一个书柜里。
林佩跟进书房,打开柜门。
突然一阵谈笑声从堂前传来。
——“右相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
听动静是陆洗来了,阁中大小官员出门迎接。
林佩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进的是陆洗的书房,现正站在一个书柜旁,柜里的文书信件一叠叠的就放在他的手边。
“喵~”猫儿的耳朵飞快地动了动,吐出纸团,钻回笼里。
林佩:“……”
珠帘哗啦一声撩开。
林佩直起身,不着痕迹地把纸团藏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