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门人认出,立即行礼。
林佩道:“我来探望方尚书。”
门人面露难色:“林相恕罪,我家大人卧病在床,实在不方便见客。”
林佩道无妨,转身走进一条偏巷。
他拨开拦路的两根竹子,对着院子里面大声喊话。
——“师兄,我带了你最想要的胜兴墨锭,数三声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走了。”
三声未到,巷子尽头的一扇小木门开了。
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一碗碗油灯亮着微光,映照墙角梅花。
方时镜坐在凳子上守着油灯收烟。
饶是髯边霜白,面颊粘着烟灰,不掩照雪明镜般的目光。
林佩见此笑了笑。
二人共事多年,加之同门师兄弟的关系,感情很深。
方时镜是殿阁大学士,文章传扬天下,平日里极其爱惜名声。他为官清廉,生活简朴,毕生只有一个爱好——收藏墨锭。
方氏藏墨,工艺奇巧,雕饰精美,闻名遐迩。
林佩知道,只要提到墨,方时镜就一定会来兴致。
“这是知行从浙东带回来的。”林佩打开盒子,取出墨锭,“传闻其黝如漆,轻如云,堪称当世绝品,可我研究不深,想着该送给你才不算可惜。”
墨锭浮雕雕刻的是古时名将沙场驰骋的画面,灯光一照,竟听得人喊马嘶,风劲角弓鸣。
方时镜的目光果然被其吸引。
林佩似不经意道:“师兄你看,公孙氏、田氏和古冶子当年如此之骁勇,可是一想到后来三人陷入晏子所设之局,因分桃而自刎,我心中就感到十分难过。”
方时镜抬起头,终于领会了林佩的话外之音,长叹一口气。
“来人。”方时镜道,“上酒。”
二人到堂上坐。
林佩不急于倒酒,先把酒壶放到炉子上温着:“先前人人都猜测你会升任右相,没想到太后插了这一手把水搅浑,平心而论,换做是我我也不好受。”
方时镜道:“我并非贪恋权势,亦知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你我既师出同门,能在千步廊说两句话就很好了,岂能再同为宰辅?这几日我称病不朝,是为避开风头,不与你相争。”
林佩道:“我感佩于心。”
方时镜道:“可你也应当知道,我们这一让,让的是贤德之人,成的是君子之名,而非那些投机取巧、拉帮结派、谄媚惑主之流。”
林佩顿了顿。
他知道方时镜所用的这三个贬义词皆有所指,那就是右丞相陆洗。
林佩道:“看来你不服陆洗。”
方时镜道:“还用说吗,他的进士功名是恩科补录的,若品行端正为人忠厚倒也罢了,偏又是那样的名声。”
林佩道:“说句实话,我与陆洗不熟,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方时镜道:“和他打过交道的都知道,他不安本分,绝非善类。”
林佩道:“若是那样你更不应该离我而去,兵部与我只是点头之交,工部和太后走得近,户部又是那滑头,没有你的支持,我今后寸步难行。”
方时镜笑了,捋着胡须,仰头望新月:“我去意已决,你就是把我捧到天上也没用。”
林佩暂忍这一口气,拨开壶盖,见酒面边缘泛出微小气泡,便把酒壶拎了下来。
第2章 陆洗
这米酒产自广南,夏季制曲,秋冬酿成,热过以后飘出花露清香。
多年以前二人在同一间官署办事,常开怀畅饮直至天明亦不觉累,而今酒香依在,只是人心莫测,并不似从前单纯了。
林佩知道处世的道理。
人若真心想辞官,便不会给他烧掉本子的机会。
人若只是对新来的上司不服气,犯不着到他的面前喋喋不休。
为巩固旧谊,他真正应该做的是拿出诚意。
酒入杯中缓缓涨高。
林佩道:“师兄,我知道你的那件心事。”
方时镜道:“我哪还有什么心事。”
林佩道:“自从十王府南迁,广南行政混乱,你便一直主张削藩,可是先帝晚年放任党争引发内耗,加之外敌环伺、天灾不断,致使国库入不敷出,要么兵部军饷吃紧,要么灾情急需赈济,朝廷只能把你的主张往后拖,拖了五六年了。”
方时镜收起笑容,似在等待林佩下一句话。
林佩道:“我思来想去,此事不能再拖,所以找了户部,决计今年拨款两百万两白银用于广南宣政,名义上是宣政,实际就是削藩。”
此言一出,立竿见影。
方时镜抓住林佩的手:“此话当真?”
林佩道:“能成全师兄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我荣幸之至。”
方时镜手心一紧,眼中渗出薄泪:“难为你记得我家乡这点事,我还以为有生之年等不到了。”
林佩叹气:“可惜现在银子有了,名头有了,你却决意要走,没人干活儿了。”
方时镜道:“谁说我要走,不走了,我不走了。”
林佩道:“你的病,好了?”
方时镜立即扯去纱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佩会心地笑了笑。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方时镜这只贪名的秃毛老仙鹤。
方时镜道:“知言,事已至此,我们师兄弟定要同心协力,不能让他人看笑话。”
林佩点头道:“年关一过,祭祀、会宾、春闱等几件礼部的大事同时都要操办起来,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无论陆洗有什么动作都先避其锋芒,自己站稳脚跟才是。”
二人喝完酒,月下又赏了一会儿梅花,重温当年意气。
京城之中关于右相人选的争议关键在方时镜,只要方时镜本人回礼部开衙办事,表现出对朝廷决策的支持,风波自然而然就会平息。
林佩没有追究何人在幕后推波助澜,而是把准事情的关键,用一笏墨稳住了京城的局面。
*
东长安街,月光照在石板大道上。
林佩回到家已是深夜。
门前的一对石狮线条古朴体态悠然,是祖上三代就有了的,此刻不知为何格外显神韵。
林佩侧过身,从管家手中接过暖炉:“老骆你发现没,今天这对石狮好像有些不同,变新了。”
老骆笑迎道:“相爷啊,哪是石狮子新了,门楣刷了剔红漆,檐上砌了玉瓦当,几盏灯笼也是新添的,才像个相府的样儿。”
林佩恍然,自己连日操劳国事,竟丝毫没有注意家门前的变化。
老骆道:“说到这,相爷,隔壁崇文里街的事你知晓了么?”
林佩道:“崇文里街怎么了?”
老骆道:“右相人还没到京师呢,就先托人把崇文里街最大的宅子买下了,门前石狮衔玉,门楣五彩遍装,好大的排场。”
林佩笑了笑:“是么。”
他并不在意陆府表面的风光,只是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
任命文书应该才刚到平北,就算用最快的马传讯也绝无可能在今日办成此事,除非对方是年前得到的消息。
“相爷。”老骆见林佩久久不说话,开口试探,“你要看的那些东西,都放在密室。”
林佩回过神,道辛苦。
夜很静。
窗柩透出微光。
林佩走进书斋,把烛台放在架上,扳动隐藏的机关。
伴随木石转动的声音,一扇小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地道。
地道通往一间地下密室。
烛火逐渐照亮书案。
林佩解开头发披散在肩,长舒口气。
他揉了揉太阳穴,从书案上堆积的信件中取出一封,不紧不慢地打开。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能静下心来研究这个人。
——陆洗。
这些信件是他让老骆从各种渠道取得的关于陆洗生平的记录。
他与陆洗的确不熟。
尽管他日理万机,却从未离开京师超过半年,一切的一切呈现到他面前的时候都只是几页文字,实际上他对于地方州县是没有什么具象认知的。
而陆洗,恰恰就出生于阜国最荒僻贫穷的乡野之中。
陆洗原名陆乙,关于他的童年如何度过没有任何记录在案的文字可查,待履历写下第一行字句,他业已成年,改了名在江鄱杜淳县衙做门吏。
陆洗走的仕途与大多数科举入仕的文官截然不同,历经大起大落,充满坎坷与惊变。
永熙九年夏,江鄱境内大雨连绵,涝情严峻,京师遣使到当地监督抗灾赈济事宜。
杜淳县有一处堤坝,知县根据往年文献记录判断目前水位应无大碍,拒绝了陆洗带人去加固堤坝的请求。
陆洗见雨势不对,擅自召集五十余名乡人连夜赶路抵达杜家坝,正巧遇到决堤,当场堵住豁口,免去了河流下游数十县的灾祸。
但当他回到县衙,等待他的不是褒奖,而是一顿鞭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