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328节

  “是我。”那老妇在一大群夫人的陪同下进来,淡淡道,“七郎,她既然要休书,你就给她吧,我左家池塘小,容不下这尊大龙。”
  “你不是池塘小。”沈云蓁顿然回过头去,直接就道,“你们左家是池水浅,一个个都是王八!”
  “放肆!”老妇怒喝,伸手一指,“给我打!”
  沈云蓁那些丫鬟齐齐上前拦着,沈云蓁叫道:“你当我怕了?尽管打,我沈云蓁喊一声痛,我从这里跪到你门前去!”
  “蓁儿!”左显上前拉住她,“你别这样。”
  “你还是不是男人!”沈云蓁甩掉他的手,“都说红颜祸水,你怎么就不能清醒一点?你不是有个兄弟为了个青楼女子杀人毁尸,至今逃命天涯,无脸见人么!是不是物以类聚?不然为什么你也跟他一样的犯贱和令人恶心!”
  刻薄的话语就像冰冷的刀子,左显彻底愣在了那,担心她的焦虑神情从清俊面庞上一点点褪去,变得不解,愤怒,怨恨,悲伤,最后归为一寂波澜不惊的荷塘。
  “好你个泼辣恶毒的沈氏刁妇,“那老妇大怒,“我今日就要在这立立规矩!家法伺候!给我往死了打她!”
  “太祖母!”左显急急上前,撩袍跪下,抬眸看着老妇,“不要伤她。”
  “你给我让开!”
  “太祖母!”
  左显重重磕下,光洁的额头被地上石子所磨,红了大片:“蓁儿是我惯坏的,源也罪也,我最该罚,应是我受之!”
  他挺背再磕,被一个妇人拦住:“凌孚!”
  左显回头看向沈云蓁:“快回屋去。”
  沈云蓁看着他,眸光波闪,深吸了一口气,也跪了下去:“打吧,我认,话由我说出,与你无关,无需你多管闲事。”
  “我让你回屋!”左显大怒。
  沈云蓁咬牙:“我不!”
  “不动她也行!”老妇看向那边的纸笔,“马上把她给休了!”
  一个仆妇忙走去拿纸笔。
  左显双拳紧握,坚定道:“不可能,我不会休蓁儿的。”
  “你说什么!”老妇气的发颤。
  “祖母!”
  闻风赶来的几个左家少爷忙围过去,开始打圆场:“祖母,我们先回去吧,明日再罚,您的身子重要。”
  “对对对。”一个压低声音,“沈氏这么刁蛮,这么快就休了岂不便宜她了,还得恶罚几日才行,七郎总有不在的时候,别气着您了。”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若是放沈氏出去,那她铁定与我们左家为敌啊,休了她便是我们亏了她,若还留着她,那日成亲她羞辱我们则是她的不是,沈钟鸣那些学生和老友只会记着我们的大度和包容。”
  “是啊祖母,不如先回去吧,咱不跟这种女人一般计较。”
  ……
  一大群人终于将老妇哄走。
  一个妇人最后离开,指着跪在地上的沈云蓁:“这里是左府,你再高的心气也得被压一截,别说沈钟鸣已经死了,就是他还在我们左家也不怕。发发脾气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别不知好歹。”
  “是我的错。”左显跪着行礼,出声道,“二婶婶请回吧,天色不晚了。”
  沈云蓁自己爬了起来,冷笑:“沈家再不济,靠的至少是自己,你刘家结党营私,四处勾结,攀上左家就以为上了高枝么?如今还来我跟前狐假虎威,小人得志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你回去!”左显喝道。
  沈云蓁看了他一眼,回房了。
  我身边的沈云蓁轻声道:“我这个时候特别暴躁,我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回忆这段,觉得一点也不像是我自己。凶戾蔽目,怨恨灼心,有时称快一时,但将脾肺脏气败得一空。”
  杨修夷始终面淡无波,清冷静默。
  我也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皆有因果。
  院子里很快静下,只剩几个随从,左显淡淡叫人将东西收了,转身回房。
  之后几日,他们形同陌路,这是左显第一次冷落沈云蓁。沈云蓁一直是无所谓的神情,爱理不理,也是在这几日,左显遇见了蔡诗诗。
  泛潮的时节,天地都湿嗒嗒的,左显独自在一家酒楼发呆。一个清秀水灵的姑娘向他走去,捏着一块玉佩放到正在左显酒桌前:“公子,这是,是你掉的么?”
  声音有些稚气,面貌带着青春年华的少女独有的娇俏和羞意。
  那玉佩是杨珏的随身之物,左显一眼便面色大变,惊忙起身:“这是哪来的?!”
  蔡诗诗回过头去,指了指门口:“一个男人给我,他说是你的。”
  左显急急冲了出去,站在门口张望,蔡诗诗跟去,左显回眸:“他人呢!他人在哪!”
  顾茂行的手下已走远了,而顾茂行就坐在不远处的阁楼茶室里,端着茶盏淡淡的看着他们。
  比起公孙婷和顾茂行的勾结,蔡诗诗只是一颗毫无所知的棋子,可顾茂行待这枚棋子真的很好,他那些手下几乎都在为她与左显制造各种邂逅之遇。
  街角,茶肆,酒楼,亭台……
  回想上一个梦境里左显同沈云蓁的次次错开,再看如今他同另一个姑娘隔三差五的不期而遇,真是令人喟叹唏嘘。
  蔡诗诗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左显,数次相逢后,她问闺友她与左显是不是缘分二字。闺友笑着让她不要多想,可少女情窦初开,在这么多巧合下,只会越发春心如漾。
  对于那么多次巧遇,左显倒并未有许多在意,他对蔡诗诗所持的态度仅仅只是眼缘和凑巧,到最后也不过是当个妹妹来看待。
  一晃又数月,秋日萧索,紫薇区西边有泊长湖是临尘江流与紫清河的分支,刚下过一场小雨,湖上掀起浩大的水雾,朦胧泛泛。
  左显和一个叫顾儒达的布衣书生在一艘船上席地对饮,畅谈天南地北,不时也要论一论朝政时局。
  我们坐在船尾,我托腮听着,快要打瞌睡。
  撑渡的船家忽在此时一个打滑,船身微微侧倾了下,顾儒达手边的酒盏被打翻在甲板上,咕噜咕噜顺着滚去了左显脚边。
  左显俯身去捡,顾儒达袖子一晃,一粒药丸便落进了左显的酒盏。
  沈云蓁一愣,我也愣了,然后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左显将那樽酒喝得一干二净。
  天水一色,茫茫无边,细雨斜风中左显面色越来越红,顾儒达回头吩咐船家:“靠岸。”
  烟云亭上立着一个娇小纤瘦的姑娘,正在等候闺友,身旁的婢女上前给她披上斗篷,她抬头看见湖岸下新靠的船只,不由一喜:“左公子!”
  左显双颊浮红,澄亮的双眸变得迷离,我以为顾儒达下的是媚药,近看才知道是魅药。
  媚药可以用冷水强破,魅术对心智坚定之人亦无多大用处,可魅药不同。制作此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是九尾狐的心肝,但九尾狐是什么?是青丘神族。不说打不打得过,就是如今能不能遇上都成了问题。
  第345章 初次见面
  “顾茂行真厉害。”我忍不住叹道。
  沈云蓁冷笑:“顾儒达一介书生,自命清高,多次拒绝左显的救济,却要了顾茂行的买通。”
  “这是为什么?”我不解。
  “是他廉价的文人风骨。”沈云蓁道。
  蔡诗诗下去扶左显了,会发生什么我们不难猜到,烟云亭后边就是临湖的风雅客栈,顾茂行应已安排好了一切。
  湖畔浮灯,江岸初静,正是夕晚归家之时。
  我趴在楼下大堂,望着窗外雨景,沈云蓁安静坐在一旁,和我一样闷闷的。
  杨修夷问我:“困不困?”
  我没理他。
  沉默一阵,我看向沈云蓁:“我不久前见过沈老先生了。”
  出乎我意料,她没有太大的震惊,只是垂头点了一点。
  “你何以不讶异?”我忍不住问道。
  “爷爷最后的那封信里说了。”她仍垂着头,“左显垂死,是爷爷所为。”
  我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寥寥数语只交代了我几件事。”
  我点头,看回窗外,夕阳暮色给落雨的湖面染了微醺颜彩,湖边柳树迎风而摆,沙沙哑哑的。
  “那,“安静良久,沈云蓁又迟疑开口,“你与爷爷见面,他,他可有什么让你对我说的?”
  “没有。”
  我淡淡道,其实心里闷闷的,很难过。
  沈老先生说他强改了左显的命盘,顾茂行也在左右着左显,可我发现,左显始终是他自己。
  他们可以操纵他的姻缘,他的际遇,却操纵不了他的心。
  任你百般戏弄于我,我自初心如磐石不移。
  我特别想要告诉沈云蓁,你知不知道左显多爱你,这样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儿,他喜欢你喜欢的痴狂,热情,执着,开朗又乐观,可是现在,他却要死了。
  和左显初次见面时,他望着画上女子的神情我怎么都挥之不去,那种心痛和寂寥,像是能穿过悠悠岁月。
  我真的很想问左显,沈云蓁究竟有什么好,要你喜欢成这样?
  夜色渐沉,半夜响起一声婢女惊叫,随即安静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盛怒的左显大步下楼,蔡诗诗紧追了下来。客栈的伙计和掌柜眼观鼻,鼻观口,什么都没看到。
  蔡诗诗在门外拉住左显,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音传了进来。
  争执的很凶,但我们已经知道了结局,便没什么悬念。
  蔡家怒斥蔡诗诗不要脸,蔡诗诗寻死觅活。顾茂行在左府地位本就不轻,在左家几个老爷面前说了几句,蔡诗诗终是成了左显的妾室。
  沈云蓁没什么反应,只是离左显越发疏远和冷漠。左显也没有将蔡诗诗扔在那不管,例行公务一般,每月初七过去在她房中过夜。
  而最开心的莫过于左家那些姑婆,她们讨厌沈云蓁,对待蔡诗诗便喜欢无比,像是要故意做给沈云蓁看一般,什么好东西都往蔡诗诗手里送。
  沈云蓁有沈家的产业在,对左家也没什么特殊感情,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左濯的妻子秦氏却不然,她看不惯蔡诗诗一个妾室得宠,甚至还爬到自己头上,于是时不时就会刁难几句。这种时候,反而是沈云蓁替蔡诗诗挡箭说话。
  比起说书先生口中那些被正室刁难折腾的死去活来的小妾,蔡诗诗应该很知足了,可是在顾茂行找上她之前,她自己便已悄悄开始对沈云蓁下手,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伎俩。
  顾茂行一直在做安排,在蔡诗诗嫁过来后的第三个月后才终于去找她,一番威逼利诱,蔡诗诗狠心应了。
  顾茂行给沈云蓁准备的毒药不是普通药草,看到那蠕动的埊虫虫卵被捣碎成黑液,滴入盅中,我身边的沈云蓁快疯了。
  我上去细细将所有药材看过去,猜测道:“可能是要将你的身子与魂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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