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9章

  尹铎定定道,“农户定期向拥有这些土地的贵族缴纳公田产出,作为劳役地租,可如今就算是连私田的产出上交了都还不够,那不是要逼死他们吗?”
  赵大余冷眼看了过来,“这地租早就定好了,我说过,只不过今年他们家的地不好,自己家中又没有积蓄,交不上来怨得了谁?别人家都能交上来,就他们家,非但不交,还要上门来闹,阻碍公务,我收监那刁妇,有什么问题?”
  “地租若是订好了,就不该在灾荒之年上涨,我查过记录,这几年每一年地租都在上涨,且越来越离谱,其他人交上来了?那都是你们带着官差去催,去逼出来的,半年前城东的那户农户,不就是被活活逼死的?!”
  尹铎越说越气愤,捏紧了拳头。
  “闭嘴!”
  赵大余被他说破,瞬间也恼怒起来,“那是他们自己想不开,自己要寻死,我看你也是想趁机敲诈一笔,借着这件事想为自己谋点好处吧?我背后可是赵家,得罪了我们,别说未来前途,就连你现在都保不住!”
  无论是赵大余还是他的几个兄弟,背后虽然不是赵家本家,而是赵家的分支,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是代表着赵家卿族。
  这片土地上最大的主人。
  他们不仅掌握着行政,军事,还有民生的权利,还掌握着土地的所有权,没有人敢对抗他们,也没有人有这个能力。
  尹铎却并不改变:“我会告诉董大人,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看来你是软硬不吃了,好啊,”
  赵大余抬手,“我不怕你去告诉董安于,他就算是知道了能拿我怎么着?但你,我得给你点教训,来人,杖罚!”
  旁边的家仆上前询问,“多少杖?”
  “打到他承认自己做错了,承认地租没问题为止。”
  说完这句话,赵大余便转身离开,旁边几个身高马大的家仆一拥而上,将尹铎摁在地上,随后,坚硬的木杖便狠狠落下。
  尹铎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在皮肉被木杖狠狠击打的瞬间,露出痛苦的神色和闷哼。
  一个家仆打累了,换了另一个接着打,“你说你死撑着得罪这群大人有什么用?就能改变地租,救活那家人了?你救了魏氏,还有那么多人,他们的地租,难道你替他们交?”
  “赵大人对你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若是打你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衙役,那可是几下人就没了。”
  另一位家仆见他被打的皮开肉绽,觉得也差不多了,可是赵大余有令,只要尹铎不承认,就不能停手,他也嫌累,便劝解道,“你啊,姓尹不姓姬,和我们一样,不过是下等人,能有机会跟在大人身边,就是当牛做马那也是福气,多少人想当牛马还没机会,你可好,可大人对着干,真是活腻了,要我说,你就低个头能怎么着?”
  尹铎口中吐血,后背和臀部已经是血肉模糊,却依然没有求饶。
  “停手!”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院门一侧急匆匆走了进来,推开家仆,“你们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子?!”
  “这,这是赵大人的命令。”
  虽然在赵大余面前,这群家仆看不起董安于,但那不过是捡着主子顺耳的话说罢了,真的见到了,也得低头,毕竟董安于如今还有官职在身,比他们高一个阶层。
  董安于几乎立刻明白了,他扶起浑身是血的青年,问:“是因为魏氏的事?我去找赵大余说!”
  尹铎却拉住他,强撑着迷糊的意志,“他不怕你……你去了,就算是没有皮肉之苦,往后日子也不会好过。”
  “你知道得罪他有什么后果,还敢这么来?!”
  尹铎却转头看向方才的家仆,“他说的对,姬姓赵氏,我不姬,但是……我姓嬴。”
  嬴姓尹氏,往上数百数千年,他的先祖源自少昊一脉,若论血脉,嬴姓未必比姬姓差,更何况,以血脉论平等,是最可笑的事情。
  “我不是来做赵家的牛马的,我为赵家效力,是因为进入赵家,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才能为百姓发声,为百姓做事。”
  尹铎缓缓抬头,看向逐渐阴冷下来的苍穹,“谁还记得,起初周朝建立,不过也是为了推翻上一个朝代,让原本是奴隶的人,可以有一条活路,而如今找到这条活路的奴隶,效仿前人,也制造了一批自己的奴隶,享受着成为主人的待遇,若是有一日,这批奴隶被逼的无路可走时,又怎么能保证……他们不会拿起武器起来反抗?”
  说完这段话,他便陷入了无尽的昏迷之中。
  最后只能听见董安于焦急呼唤自己的声音,渐渐在无尽的黑暗中越来越远,最后直到听不见。
  **
  尹铎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
  路边都是灯,是祭祀用的灯,祭祀一般开始的很早,在凌晨的时候,他就得提前抵达祭祀现场,在天亮之前,便是这些灯陪着他。
  他看着幼小的自己一个人在前面走,他的父亲往往只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围观这一切,不会陪在他身边。
  因为他的身份是年子,但他的父亲只是普通平民,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当他快步追上那个孩子的时候,孩子消失了,他一低头,看见自己穿着那身祭祀的衣服。
  “尹铎。”
  背后有人叫他。
  尹铎回头,看见自己的启蒙老师,那个只活了三年便死去的男人。
  他教会了自己文字,礼仪,还有思考问题的方式。
  老师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是他的第二个老师。
  这位老师,教会他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告诉他,他对于祭祀之礼的排斥并不是病,也不是对水神的背叛,而是他不甘心想做一个提线木偶,想创作自己的价值,想被人记住。
  更多的人出现了,但这些人都只是他人生的过客。
  他们来了又走了,只有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话语,他们的引导,留在了他心里,铸成了如今的尹铎。
  最后出现的是那一年,在梗城见到的礼傅。
  后来的很多年,他也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人,彷佛礼傅也死去了一般。
  “我是要死了吗?”
  尹铎问,“当初站在祭台上,我以神的名义撒谎,获得了进入赵家的机会和官职,如今……是得到了自己应有的报应,到了该还账的时候了吗?”
  “不。”
  礼傅走上前,看着他的面容,“你不会死,也不能死,你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我要做什么事?”
  “你想做什么事?”
  对方反而反问他。
  尹铎愣住。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想救魏氏,想让赵大余这样的人受到惩罚,可是天下像是魏氏这样的人太多了,像赵大余这样的人更多。
  而他没有权利,没有官职。
  他原本以为成了官,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救自己想救的人,即便是数十年之后自己死去,也有人记得他为这里的人做的一些事,也有后人为他立碑,认可他的一生。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官太小了,比起强大,世代相传的卿族来说,自己能做的事情,不足万分之一。
  他甚至连一对母子都救不了。
  而赵家如今的强大,和他当初代表神明选择了赵家,不可能一点关系也没有。
  若是没有他,若是一开始没有选择赵家,若是赵家被智家吞并,是不是魏氏的丈夫就不会死,那些农户就不会被逼的没有活路,还无处上诉,最后只能全家一起自尽死去,即便是尸体被扔到乱葬岗,也无人知晓,激不起一点水花。
  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礼傅开口了,“智氏吞并了赵氏,也不会有什么任何改变,只不过收租的人,从赵家变成了智家,一切依然会发生,这并不是你的责任。”
  “可你也并非一无是处。”
  礼傅看着面前迷茫的青年,缓缓道,“你需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你才能救魏氏,救像魏氏一样的人,你不能救所有人,但能救一些人,总比一个人都救不了要好一些。”
  “世界不是一下就彻底改变的,阶级也不是一天内就能消失的,”
  礼傅一边念着苏摇铭之前准备好给他的台词,一遍观察尹铎的表情。
  这是听懂了吧?
  这应该能激起他的求生欲吧?
  这词f是怎么写的,感觉把人类完全拿捏住了。
  不管了,他只是没有感情的传递信息的工具人罢了。
  ——“但总得有人不断努力,不断改变,直到有一天,世界才会真的会改变,阶级之间的差距,不会消失,但会淡化。”
  “所以,你必须活着,这个世界,等着你去拯救。”
  尹铎被这一番他从未听过的话震撼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人影全都消失了,祭坛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有远处呼啸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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