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农夫点头,“我姓李,你叫我李大哥便是,前几日下暴雨,我出门采药被困在山上,看见对面北园寺那个山头爆发山洪,在回村路上遇到了被冲下来的你们,幸好我们村树种得好,今年防洪也做了隔离带,才没被波及,我就是在隔离带附近捡到你们的。”
“但因为山洪,下山的路已经不通了,目前谁都出不去。”
他说话真诚没有作假的样子,加上是救命恩人,宋南卿忙让开位置,问:“李大哥,你救我们的时候,周围没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没看见,他是怎么伤成这样的,你们……”沈衡伤的很重,几乎全身都缠了白布,上身裸露在外面,李大哥一边给他换药,一边问。这两个人被他发现的时候双手死死扣在一起,怎么掰都掰不开,他只好让他俩并排躺着。
宋南卿皱起眉,轻叹一口气:“我们兄弟俩原本在北园寺祈福,但遇上了仇家追杀,又突遇山洪,多亏有李大哥相救。”
“等我们的人来,必定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男人摆了摆手,“医者仁心,我从小就在医馆学医,这几月生意不好干才回家来种地,有伤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公子不必太客气。”
他的妻子叫翠枝,做好了午饭过来,还专门熬了鸡汤给宋南卿一碗。
人这种生物的适应性是可以训练出来的,宋南卿以前在宫里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做的不好看不吃,太油了太腻了太甜了不吃,现在捧着粗陶碗喝汤喝的倒是快,对桌上的清粥小菜也下得去筷子了。
吃饭时听李大哥聊起他的医馆,本来生意很好,但北园寺最近在扩张业务,佛门之地悬壶济世无可厚非,但他们背地里搞起了垄断这套,一些特效药需要官府颁发许可证才能售卖,北园寺下的济世堂独揽经营许可权,渐渐把一些药品全都划到特效范围,除了北园寺其他医馆没有进药的渠道。
这也就罢了,不能进药他们自己上山采还不行吗?不行。
官府最近又收拢政策,严格查处来历不明的草药,借机关闭了一些违规医馆做罚款处理,李大哥的医馆就在这个范围内,所以只能暂停业务归家种田。
说到这里,宋南卿的眼睛转了转,想起暴雨夜那个和尚说的什么“当官的把他们逼到这个份上”之类的话,心里有了些考量。
饭后宋南卿跟李大哥上山采药,探查清楚了周围地形,暴雨冲垮了山石,的确无路可通,清理也需些时日。他又在附近留下仪鸾司能找寻过来的标记。对面的北园寺佛塔依然矗立,只是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形。
他和沈衡一连消失了那么久,宫里又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天色渐暗,他放心不下沈衡,跟李大哥学着换药护理伤口,开始面对鲜血淋漓和暴露开的皮肉,还会头晕想吐,日子一日一日过去,他喂药包扎的技术也逐渐熟练。
明明伤口在一日日恢复,沈衡还是没有醒。
屋里烛火昏暗,时不时飘出一缕黑烟,宋南卿抱膝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柔软冰凉的脸贴在沈衡的手臂,泪水溢出、又滴落,很快被他擦掉。
白天他充满活力,采药、帮翠枝种菜喂鸡,查看自己留下的痕迹,勘探山路通开还需要多久。
近期官府已经派人来附近救助,但宋南卿不敢暴露身份。
他手无寸铁,沈衡还在昏迷,这些官府人员是不是和北园寺还有那些带银色面具的杀手沆瀣一气还未可知,如果暴露,等待他的说不好是救赎还是死亡。
召唤仪鸾司的特制哨子也在逃亡中遗失,他现在既希望有人来,又担心来的是索命的鬼,重重心事不好在李大哥他们面前展现,毕竟对方已经帮了他们足够多,他白天干活也是担心如果沈衡一直不醒,对方还愿不愿意他们这两个吃白食的在这儿住下去。
毕竟世人逐利,他现在确实无法给人提供什么利益。
但夜幕降临,他在空荡荡的房间对着双眼紧闭的沈衡,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比起那夜杀手洪水一起冲到面前那种确定会死的干脆,现在这种绝望又漫长的时光更难熬。
宋南卿抓着人的手放到自己脸边,用尽全力去感受沈衡的体温,手指和手心的每一个茧子都让人安心,都能让他联想起往日沈衡捏他脸时、轻抚脸颊时、涂玫瑰膏子时的触感。
“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现在连起都起不来。”宋南卿嘴角下垂,眼神不聚焦,“你死了之后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的军队你的兵,你的追捧者,你的剑和武器统统是我的了,天下也全是我的了。”
“你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你听见了吗?”
房间里充满了草药的味道,但浸泡其中太久,宋南卿已经习惯到闻不出来。脱下龙袍冕服,穿着粗布麻衣,他本就瘦的身躯晃在里面显得更可怜。烛火晃动,他伶仃的影子也随之在墙上晃动。
“不醒算了,你知道我一个人没办法生活的,等你死了我正好回去找九哥,我求求他说不定他就不杀我了。”宋南卿眼睛被烛火晃的含不住泪水,呆呆盯着前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人家可是我亲哥,肯定不像你一样惹生气了就罚我,说起来我和九哥许久没见,小时候他其实还对我……”
“咳…你敢!”
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身旁响起,宋南卿惊喜地转头,发现沈衡正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自己,不温和、不从容、不镇定,像是点燃了的冰湖,汹涌又热烈。
宋南卿像个还巢的孤雁朝他扑过去,用力抱紧了人的脖子。
黑夜的竹屋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肩膀,淋湿沈衡的心脏,淋湿宋南卿的眼睛。
他费力抬指擦了一把少年满是泪水的脸蛋,边咳边笑,“让陛下失望了,没死成。”
宋南卿瘪着嘴推了他一把,引起沈衡低低的痛吟。
“对不起,你没事吧,哪里痛?”闪烁的眼睛里充满关切和懊恼,宋南卿坐在床边,伸手想碰刚刚自己推到的地方又不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从来没有过的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沈衡觉得新鲜。
“没事,之前受过比这更重的伤都没事,别担心。”沈衡喝了一口宋南卿喂过来的水,转动眼睛打量着这个屋子。
宋南卿一边给他介绍目前所处的状况,一边眼都不眨地盯着沈衡的脸,生怕他醒过来是一场幻觉。
握着杯子的手被沈衡捧住,“手怎么了?”沈衡皱眉问。
原本白嫩细腻光滑如绸缎的手指,现在粗糙了许多,指尖还有一些细小的伤口,不在意根本看不出来,如果不是他说,宋南卿自己都未必察觉出。
“没事啊,我去叫李大哥来给你看看,他医术很厉害的,比那些御医强多了,先生等着我!”这些天在李家村跟救命恩人学着采药,也顺便学了很多治病救人的知识,这些民间的郎中和宫里不一样,讲究一个快速有效。很多类似邪修的方法宫里御医不屑一顾,却扎实有效,宋南卿学了几天想立马回去把御医开了。
他的脚刚移动,就被沈衡拽住,没有伤的那条胳膊把宋南卿揽过去,热热的吐息打在人耳侧。
“先别急,这都那么晚了,明天再打扰吧。”沈衡躺在枕头上说,说完就看见少年的眼底蓄满泪水,一点点顺着脸颊滑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着一滴,多到他伸出手心去接都接不过来。
沈衡失笑,缓缓道:“怎么了,真因为我没死成难过啊。”
宋南卿一听他那么说,连忙抬起手指捂住了他的嘴,皱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带着哭腔道:“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他努力想把眼泪忍回去,憋了半天眼眶通红,含着一汪晶莹泪水就是忍住不落下来,胸口起伏着忍耐想爆发的情绪,还是因为手指底下那属于沈衡呼出来的热气而庆幸。
直到现在,他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小声的抽泣时不时响起,宋南卿哆哆嗦嗦凑近男人脸庞,一滴泪水挂在腮上半落不落,啜泣着轻声问:“想亲一下……好不好,就一下,求求你了。”
晶莹剔透的泪珠比琉璃还脆弱,比宝石还无暇,上挑的猫眼蒙上一层水雾圣洁又可怜,带着献祭自己般的哀求,那滴泪挂在腮上,映着烛火,在沈衡眼里比千年的宝石都要珍贵。
他抬手按住宋南卿的头微微往下用力。
干燥的唇瓣彼此相贴,先是痒意,再是柔软,然后是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感受唇瓣的温度,共享同频的心跳,这个吻像风一样轻、像云一样软,但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和心跳让宋南卿觉得自己飘在空中的灵魂终于回到了它的栖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