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191节

  闫禀玉拿下手电,低声说:“就是她,敛骨吧。”
  “哦!”活珠子撑开衣服做的口袋,闫禀玉将已经散架的尸骨捡起放入,动作冷静麻利,像是对待无关的陌生人一般。
  活珠子将袋子收口,背到背上,犹豫着问:“那你阿爸,要找吗?”
  闫禀玉没回,抬头望向岸边周伏道站的位置,他握住饮霜刀,定定看着对岸,丝毫没有老房子着火的惊慌。
  傀儡魂被妖灵困囿,无法突进,牙蔚等人被冯渐微严防死守,也没进展,为什么周伏道不着急?
  闫禀玉虽然没说话,但活珠子看到她红透的眼睛,紧咬的下颔,想是忍得很辛苦。
  “阿渺,你先上岸,我去对岸找卢行歧!”她忽然开口,话音未落,便急急冲向对岸。
  活珠子知道厉害,现在不是啰嗦的时候,也快快回头,上岸去和冯渐微他们会合。
  三米高的坡度,闫禀玉轻松爬上岸,一刻不停地跑,“卢行歧,卢行歧,你在哪……”
  阴河对岸是一片广袤石地,平坦,无边无际,放眼皆是相似的黑暗,不辩方向。不知跑了多远,连对岸的械斗声都听不见了,手电不小心摔落,猛地灭掉,闫禀玉身陷黑暗,被巨大的虚无包裹着。
  卢行歧到底在哪啊?以周伏道对借寿的重视,不可能安然在对岸放任他去捣毁衣冠冢,一定有陷阱,一定……
  可是茫茫黑暗,闫禀玉已经跑了许久,她找不到他,在痛苦与担忧的双重夹击下,她崩溃地失声:“卢行歧!周伏道在借寿上设了陷阱,你不要去碰,听到没有?”
  “你听到了吗?卢行歧,卢行歧……”她强忍住崩溃的情绪,哭腔颤抖。
  “禀玉。”
  一声轻唤,如拨开迷雾,闫禀玉愣住一秒,然后迈步向声音方向。冷静后,理智很快回归,她又转身蹲地上去摸灭掉的手电,摸到后敲打拍击,终于将手电重新弄亮。
  光线依旧微弱,但卢行歧的声音就像引导的灯塔,闫禀玉不再悲观地关注四周吞噬的黑暗,一心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她终于见到卢行歧,他双膝跪地,面前是一个完整的衣冠冢,有衣裳鞋帽,冢上还摆放着一枚古金币。金币阳刻四字,她未看清,心底就涌起一股莫大的悲哀。
  “卢行歧……”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身影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闫禀玉以为他得知借寿之人是卢庭呈,接受不了才如此缄默,便要上前去。手臂忽被什么拽住,将她用力扯了回去!
  这里还藏着谁?她以为是敌人,回身时撞出手肘。手臂被接住,只听熟悉的声音喊:“是我!”
  “冯渐微?”闫禀玉移动灯光,照出冯渐微凝重的脸。
  她挣开手,问:“为什么拽住我?”
  冯渐微用眼神指示,“你看他的发辫。”
  “发辫怎么……”闫禀玉看去,卢行歧头上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一缕缕增加,“这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不忍道:“那借寿术中另藏了邪法,窥探人心,堕入执念深渊。他挣脱不出,阴力便会无节制地外泄,直至魂飞魄散。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阴力如刀刃,你不能去。”
  “可他没损坏衣冠冢,也会中邪法?”
  “南洋邪法诡异就在此。”
  闫禀玉默了一秒,目光冷定地向前,“那我更应该去喊醒他。”
  冯渐微急急横臂拦住她,“你不要命了?你根本无法近他身,也喊不醒他,只能靠他自己堪破执念。”
  “那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闫禀玉说着,隐忍着表情,眼泪却失控地滑落,“我只能一点用处都没有地看着他们死的死,魂飞魄散的魂飞魄散吗?!”
  冯渐微移开眼神,无法面对她沉静而崩溃的质问。
  闫禀玉推搡着不肯让步的冯渐微,冲卢行歧用力地喊:“卢行歧!快醒来啊!周伏道就是卢庭呈,他不顾念亲情,致使卢府上下遭难,你还想着他做什么啊?你真要趁他意就此烟消云散吗?你不要那么自私,你为仇恨而来,可你现在不止仇恨啊……”
  对岸战况胶着,莲花穴关闭的时间越来越近,是冯守慈先发现了对岸的阴气异常,让冯渐微前去确定。卢行歧如此深谋远虑,能被周伏道暗算,这执念应与家族覆灭有关,其实堪破与否全在他意愿,就看他能否及时抽身。
  如果不能,那将由冯渐微来损毁借寿,这是他和卢行歧一直以来的共识。只是闫禀玉刚经历亲人逝世,情绪难以平静,他必须要先安抚下她。
  “卢行歧借阴阳玦双修,已不是单纯阴魂,所以他无法受香火,阴寿也无法绵长。即便没有今日事,或许十年,数十年后,他都免不了魂飞魄散。阴身施正阳之力,是折损之为,他迟早得死的,你真要为了他搭进去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话起了效用,闫禀玉倏然安静下来。
  衣冠冢前,卢行歧低垂着头,痛苦的神色掩在阴影中。他听到了外界的声音和带着哭腔的喊声,但是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能看清家族覆灭的因果。
  在飞过阴河,看到衣冠冢时,卢行歧就知道周伏道留有后招。靠近发现衣衫鞋帽,还有那枚象征卢氏的压辫金钱,一切猜想在这一刻得到证实,心底五味杂陈,他甚至无法具体地形容出来更强烈的某种情感。
  借寿术上还施了诡异的邪法,卢行歧清楚,但这邪法窥探人心,回溯借寿者的记忆,用他的执念困囿住他:
  记忆的第一幅画面就是阴河,寻龙八家都在。还有十余位穿着军装的人,军装之中拥着一名穿着华服颧骨高耸的男人,下属称其为柳爷——能支使官兵,应是有官职加身,也许为寻龙脉方便而着常服。
  阴河诡谲,柳爷询问大家有什么对策。
  在场只有卢氏黄家懂风水,这两家不知为何沉吟不语,冯氏只一知半解,更不敢吱声。
  好不容易寻到龙穴,却苦于无法渡阴河,只能眼看着。柳爷大发雷霆,“寻不到真龙,你们一个个都没命活,或许你们不怕死,但尔等家人呢?上头要发起怒,你们满门的脑袋都得跟着抖一抖。”
  危言耸听,卢谓无不为所动。
  黄化极心念新妻亲儿,嗫嚅着嘴唇犹豫。
  “柳爷,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黄化极组织好的措辞被卢庭呈打断,只能眼看着他和柳爷去了角落谈话。穴地内黑暗,光靠点影绰的烛火,看不清两人动作,地方又空旷,听也听不到。
  黄化极心知蛟穴未化龙,并非龙脉,但柳爷这伙人逼迫得紧,时时将打打杀杀挂在嘴上。已经没有时间再留给他们寻龙,他和卢谓无默认此地为龙穴,也确实蛟穴可飞升成龙,只是需以地师祭穴。但谁也不想大义送命,看能拖到几时,或许再生转机。
  寻龙队伍中,只有黄家和卢氏为正派风水地师,他们清楚渡阴河的方法,所以默契地沉默。现在看卢庭呈出手了。黄化极心中更是焦急,生怕黄家被交代出去了,他自己倒无所谓,但这程有长子跟随,可不能出事。
  卢庭呈回去时,现场噤若寒蝉,大家望着他的目光都多了丝道不明的东西。
  柳爷易怒的心情似乎转变,笑脸吟吟地让手下将干粮分掉,大家吃饱了再想办法。
  卢庭呈拿到干粮后,喊卢谓无,“阿爹,我有事想问你,你跟我来一下。”
  卢谓无看着他,点点头,“好。”
  两人走到进入穴地的通道,结翘在外守候。
  卢庭呈抽走卢谓无手中干粮,一并扔掉。
  卢谓无已明几分,“干粮有毒?”
  “有迷药。”卢庭呈也不隐瞒。
  卢谓无沉声:“你跟那姓柳的有什么交易?”
  卢庭呈淡声说:“我告诉他,杀地师就能渡河。”
  卢谓无神态震惊,“你出卖了黄家?”
  “是。”轻飘飘的语气。
  “假若黄化极祭穴,那我们卢氏族人也不得善终。”
  “牺牲几个随从算得上什么?”
  卢谓无不敢置信,“你怎会变得如此冷漠无情?”
  卢庭呈在黑暗中笑了笑,“阿爹,当你有能力有抱负,却被寿限追赶,无法大展身手而郁郁度日,你也会不顾一切地做出抉择。”
  “同馨你……”
  “我曾在你的藏书中看过龙穴借寿的方法,你也是知道的吧?可你从未替我筹谋,因为卢氏有大哥,我就显得可有可无了。”卢庭呈的声音随着脚步逼近。
  卢庭呈此时的言行,彻底颠覆卢谓无对这个孩子的认知,他竟不自觉地后退,“同馨,并非你想的这样……”
  卢庭呈止步,看着卢谓无朦胧的面容,或许有惊吓,有意外,还有不屑。毕竟卢氏门风严明,从不诳语,而他却为一己私欲,无谓滥杀无辜。
  “阿爹……”
  后面忽传来打斗声,卢谓无暗道不好,转脚出去。
  结翘接着问:“二爷,我们要出去看看吗?”
  干粮有迷药,流派内的人挣扎不了多久,柳爷也答应不动卢氏,卢庭呈并不想去接受卢谓无讨伐的眼神。
  “再等片刻。”
  “是。”
  可打斗声不见偃息,听着愈演愈烈,卢庭呈疑惑地出去,却看到流派的人都醒着,围袭滚氏与卢氏,而柳爷那伙人已全被屠杀掉。
  官兵被杀,这下大家都逃不掉了,也就无所谓流派情谊,只顾保命。地底下不能斗法,拼的全是武力,黄化极与卢谓无兵器相接。
  “卢庭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柳爷等人狼狈为奸,给我们下毒。今日刀枪相向,我们也是为自保!”黄化极喊出一声,抬臂砍刀,将卢谓无逼到阴河边上。
  滚氏因为不愿同流合污,已死伤过半,包括卢氏随从,也死去不少。
  结翘看到老门君被黄家逼到阴河边上,将短刀给卢庭呈防身,“二爷,我去去就来。”
  结翘捡起死去官兵的雁翎刀,上前去帮卢谓无。
  卢庭呈则用傀儡术操控起地上的尸体,加入围剿中。
  卢氏族人所剩无几,黄家人手充足,结翘一来,也将他逼到阴河边上。黄化极虽常年跑山堪舆,连得一身好体魄,但功法远不比老门君,结翘发现老门君有意让招。
  结翘百般不解,都这个时候了,还谨遵流派教义做什么?傀儡尸牵制住大部分人力,但结翘撑不住了,替卢谓无挡下一击后,掉下了阴河。
  卢谓无伸手去抓,河面空荡荡的,瞬间吞噬掉结翘。黄化极趁机偷袭,卢谓无徒手抗刀,满是鲜血的手臂潜近,扣住黄化极肩膀,拽着他一同跌入阴河。
  “阿爹!”卢庭呈望见惊险的一幕,踉跄着跑过去。
  好在黄化极手快,抱住了岸边的岩石,托起了两人身体。但卢谓无手里有刀,只需轻轻往上一撩,就能砍断他双臂。而他因为保命,早就将武器扔了。
  黄化极紧张地往下看,发觉卢谓无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看着沉静的阴河河面。他不知道这位强大的卢氏掌门人在想什么,但似乎能感觉到,他并不愿杀戮。
  傀儡术,种生基,都是同馨所为,卢谓无想清这些时,并不恨同馨恶毒,而是自愧。他以为家庭和睦,孩子兄友弟恭,却不想是以同馨的苦楚换来的。他信奉天道,觉天命难违,因此忽视同馨对生命的渴求,他不是个尽心尽责的父亲。
  “腐水退,蛟地方能化龙,同馨才可借寿……”卢谓无低声轻念,忽而抬头,撞进黄化极惊愕的目光里,“黄化极,五年前我曾用起阴卦拘魂,让你得见自杀枉死的妻子,你记得吧?”
  黄化极欠过这个恩情,卢谓无提起,是想让他还,可他也不想用命抵。正思虑间,卢谓无骤然松手,掉进了平静的阴河,伴随着一句喃语“吾替吾儿赎罪,愿天恩惠及同馨”,瞬间被吞没。
  黄化极才知道,卢谓无想让他还什么。爬上岸时,滚氏卢氏已经死光,其他流派也只剩家主与随从一两人,还有傀儡尸也损坏殆尽。
  卢庭呈双眼阴狠,面目恶毒,似地狱索魂的恶鬼,挥刀乱砍,欲将黄化极撕碎,再将魂魄吸食干净,方能化解他的仇恨。
  黄化极却无害怕,躲开后跟其他流派的人说:“清兵死了,朝廷定会追责,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回去带家人躲藏起来吧。今日之事也最好烂在肚子里,什么也不要提,如今当朝局势动荡,或许撑不了多久,只要躲过去,又是新的天地。”
  众人觉得有道理,纷纷离开穴地。
  长子不肯离去,黄化极让随从把他劈晕,扛走了。
  现在黄化极无后顾之忧了,他面对狂躁的卢庭呈,平静道:“你阿爹为何执着让蛟穴飞升,想必你最清楚,我也跑不远,你何不办好自己的事,再来寻仇。”
  卢庭呈虽体弱,但还有个厉害的大哥,黄化极也不指望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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