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122节

  将传音蛊取出来,她定定望着自己掌心,眼神期待,睫毛上落了冰粒也浑然不觉,一眨不眨。
  传音蛊双双展翅,竟径直飞入竹筒中,闫禀玉瞪大了眼睛,目睹传音蛊飞进后,满足地盖上盖,欣然道:“我们快走吧。”
  接下来的行程紧赶慢赶,在冰粒变成雪片飘下,他们终于在入夜前找到一个不大的山洞。拾柴整顿,火焰燃暖,他们坐在洞中,都不禁望向洞外的雪景。
  时间已是夜幕降临,但因着山林覆雪,圣地亮如白昼,雪片飘洒间,混入游丝弧光中,映衬得眼前的这个世界如童话梦境般。
  按理说圣地树木撑天,雪落不满地,但他们所在位置宽阔,寥寥几树,山地伏草,就见雪铺满开去,蓬松白洁,不怯黑夜。
  如此场景,对从未见过雪的南方孩子太具诱惑力了!闫禀玉烤火暖身后,就到洞口去,手臂伸向外边接雪,风雪吹得皮肤冰冷麻痹,再回来烤火,往复几回,乐不可支。
  卢行歧默默添柴加火,怂恿道:“想玩就去罢。”
  闫禀玉站在洞口,戴起了冲锋衣的帽兜,猛地转过脸,吸吸被冻红的鼻子,说:“会很冷。”
  她眼睛亮着小簇的火苗,有些狡黠之态,言不由衷的,卢行歧顺着说:“冷就回来烤暖。”
  对呀,多简单的事,人总是顾虑太多。闫禀玉拉尽拉链,搂紧外套,丢下个“好”字,就踏雪出洞了。
  雪蓬松柔软,踩下去咯吱咯吱的响,声响掺杂进簌簌而落的雪中,再被雪球的碰撞声惊散。
  没有手套,团雪球是个折磨活,但又架不住心中欢喜,闫禀玉忍着冻骨的寒冷,连抛几个雪球。然后实在刺痛得受不了,歇了兴趣,呵气搓热手。
  背后有踏雪声响,闫禀玉回头瞧见风雪覆身的卢行歧,她笑了笑,问:“你以前见过雪吗?”
  卢行歧来到她身边,并肩而立,说:“未曾。”
  “那刚好,我也是第一次见。”
  两人一起看雪,雪洒白了头。
  考大学为时省路费和助学金政策,闫禀玉选的省内学校,平日有空就勤工俭学,毕业后忙于挣钱攒钱,旅游什么的,统统没有。圣地一行,虽然危险,但也变相地全了一个小愿望,闫禀玉略带感慨,“雪真好看呀。”
  卢行歧侧了目光,伸出手指掸走她发间雪粒,回道:“是好看。”
  寒风凛冽,闫禀玉往卢行歧身旁凑了凑,最后再看一眼广袤而白净的雪山。冷了受不住,得回去了。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卢行歧忽然吟念一句诗。
  闫禀玉仰脸看他,“这诗词是什么意思?”
  他回望过去,笑笑,不说话。
  ……
  下雪耽搁路程,等到第二天中午稍稍化雪,他们才开始赶路。
  出发迟了,就得挪用夜晚的休息时间行路,在第三日的清晨四点,他们终于出了圣地。
  闫禀玉没想到滚荷洪居然等在界门外,身旁放了盏露营灯,看她憔悴的神态,闫禀玉就知道荷洪阿婆不是坏的。
  滚荷洪见到闫禀玉立即上前,先打量眼身体情况,确认无碍,然后抱了抱她。
  “我们的禀玉长大了,可惜你阿妈看不到,不然她会很开心。”
  “既然我完成了阿妈让我做的事,那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失踪?而你们这么多年隐瞒我的原因是什么吗?”闫禀玉向来是就情说情,就事论事,清醒得可怕。
  滚荷洪收起激动的心情,心想,这么多年,这个孩子无怨是不可能的。
  “你先稍作休息,等中午吃饭,我都告诉你。”
  “好。”闫禀玉确实累了,衣服也要更换。
  她和卢行歧跟随滚荷洪回老宅。
  因为铜鼓击响的原因,寨子里好奇,几乎家家门口都站着人,看谁从圣地里出来。
  在看到闫禀玉径直往挑梁楼里去,上年纪的老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闫禀玉回到挑梁楼先洗了澡,换套干净衣服,睡了几个小时起床。白日卢行歧隐昼,她带上符去找滚荷洪。
  滚荷洪在自己住处设了个家宴,请了闫禀玉和三位长老。
  几人安静地吃完饭,有阿姨清理干净餐桌,最后滚于风端来茶水餐点,候在一旁。
  滚成最急性子,道:“说吧,这么些年,你和家主到底在密谋什么?”
  滚朋滚徐也想知道,看向滚荷洪。
  滚荷洪喉间酝酿几次,终于说:“这二十几年来,漫漫时光,其实几句话便能概括:一切起始于二十八年前,家主去了一趟郁林州,得知以前祖辈家主滚潇亦遭难的旧事,当时她为查清此事,进了圣地找传音蛊。待她出圣地,我问过她滚潇亦去世是否有内幕,她明确说是的,但还未找到有力证据,得出远门一趟。”
  “当时最有能力继承家主之位的小爷滚逐鹿,骤然逝世,家主扼腕悲伤,行程便耽搁下来,她匆忙生子,留下血脉之后,才去追查此事,这就是她失踪的原因。那个孩子便是闫禀玉,我从老宅离开到外,目的是为了守着她长大,兑现和家主的承诺。”
  确实寥寥几句话,滚成三人听得沉默。
  滚徐喃喃道:“滚潇亦去世是因寻龙失败,那时由她带领的一支能力强悍的队伍,全折在这件事上面,之后族中能者不继,滚氏破落了几十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受人欺负,食不果腹,度日艰难。”
  这是滚氏一族心中的痛,得知当年一事有内幕,滚衣荣怎么可能不去查明?
  他们如今都能谅解了。
  顿了片刻,滚荷洪转脸向闫禀玉,解答她的疑问,“蛊虫多食雨露草叶,滚字一姓有水,滚氏历代多由女子继承底蕴,所以女子取名皆带艹字,你的名字无水无草,是因家主不想将你过早牵扯进其中,给你选择的自由。她走前只留下一句话:禀玉若能击鼓,便由她来寻我。如若无法击鼓,便予她传音蛊,由她且去。”
  “隐瞒你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如果你愿意进圣地,那就告诉你她失踪的原因。若你不愿意,你就继续过你原本的生活,滚氏不会以此去打扰你。”
  人就是稀里糊涂地被生下来,然后寻找意义地活一辈子,任谁都不会想听到自己是这样被仓促生下的,没有父母爱到情浓时的自然而然,没有爱意延续的憧憬。奇怪的是,闫禀玉却能理解,滚衣荣肩负责任,应当先立族而后立己身。
  “既然如此说,那她是不是可能还活着?”
  滚荷洪道:“是否活着,还未可知,即便死了,魂送高顺衙安,是我们侗民的愿望,尸骨流落,孤魂可怜。”
  闫禀玉还猜测出击鼓的含义,“击鼓成功是继承家主之位吗?”
  滚荷洪点头,“你既然能号令群蛊,就证明得到巫蛊之力的认证,你当得了滚氏的家主。”
  没有野外应变能力和生存体力,根本无法到达高顺衙安击响铜鼓,看来这就是从小放养闫禀玉的目的,不知道是老头还是荷洪阿婆的意思。她不在老宅长大,接受的不是氏族教育,说实话,就她从小那生长环境,人没长歪,还读了大学勤勤恳恳工作,是她根正苗红了。没有感情,她不会承担这些责任。
  她说:“她是我阿妈,我会去找她,但我不能接受滚氏家主的位置,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况且滚潇亦之死和阿妈失踪,皆与寻龙失败有关,而卢行歧的目的也在此。我已经牵连进去了,再担着一个跟滚氏有关的身份,怕会连累你们,倒不如脱离出来,一人担当去查。”
  滚荷洪和几位长老面面相觑,闫禀玉之言甚有道理,不知内情如何,不好把七大流派的路给走绝了。
  滚荷洪最后定夺,“家主位置留着,等你以后再决定,还有滚氏的蛊种,尽数供你取用。”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蛊种任意取用这点,闫禀玉很满意,她点点头。这边事结束了,她提出要离开。
  滚荷洪知她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没多挽留,说:“附近难打车,让阿风开车送你吧,你要去哪,告诉他就行。”
  老宅信号几乎没有,确实难打车,闫禀玉接受了。然后告辞,回挑梁楼收拾东西。
  早上冯渐微发来信息,说他家里有事要回玉林一趟,提醒他们小心,因为流派内准备着手对付卢行歧,意图在白天卢行歧最虚弱时动手。
  闫禀玉把信息的内容告诉卢行歧,他只是笑笑。以她对他的理解,那笑里带着三分不可一世,四分讥诮,三分那就试试的自负。
  果然,他下一句话就是:“那我们便去郁林州。”
  “你要去找冯渐微?”
  卢行歧嗯了声。
  人家都计划对付你了,你还上赶着去。就这死出,闫禀玉习惯了,柳州一行结束,开启下一个行程。
  【五卷:郁林州——绝人以玦】
  第94章 (修) 我回你件礼物可好?
  临行前,滚荷洪来送。
  她交给闫禀玉一本秘书,以及一些能防身的蛊虫,“我们滚氏立族的巫蛊之力,本就是从蛊种中来,巫蛊之力缺一不可,现在你得到蛊种的认可,巫力也就水到渠成。这书就是教你如何去化用这股力量,以及一些特殊蛊类的使用和解除方法。”
  能防身,能学习,闫禀玉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房间内拉黑窗帘,卢行歧也在,坐在黑暗里擦那把饮霜刀。滚荷洪用眼神指卢行歧,和闫禀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他跟你进圣地吗?因为我们两姓曾结过好,互相学习过巫蛊术和术法,他对我们的蛊种熟悉,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闫禀玉说:“那我得谢谢阿婆。”
  滚荷洪笑笑,叹气:“谢我做甚,我只希望你别怪我,不顾你的危险,没有将对付蛊种的方法告诉你。在滚氏的族规里,只有得到圣地的认可,这些秘密才能光明正大的交予你。”
  闫禀玉根本就不计较这些,耸肩无谓。
  滚于风已经在寨外等候了,怕耽搁时间,滚荷洪言简意赅道:“我离开老宅太久了,现在回来有一堆事做,没法陪你去找你阿妈。你勤加练习控蛊,不懂就打电话给我,再不行找卢行歧,八个流派中,卢氏可通六门,他们与我滚氏有过学术上的交流,他懂得一些巫蛊之力的门道。”
  滚潇亦死于寻龙失败,卢氏亦是,滚衣荣失踪也因此,契约的最终也是。兜兜转转,她与卢行歧的目的竟是一样,现在还多了一项,就是她需他指点她学习,也真是“孽缘”。
  闫禀玉乖乖点头。
  话言尽了,滚荷洪准备离开,忽闻闫禀玉唤她。
  “阿婆,我自小穿的侗服,是阿妈裁做的吗?”
  滚荷洪讶异,“你怎么知道?”
  闫禀玉翻出针线筐里的刺绣图纹,“这个绣了一半的铜鼓纹,与我从小到大穿的衣服一样。”
  滚荷洪默了默,回忆往事,半晌才出声,“铜鼓是我们滚氏一族的圣物,所以我们的服饰中常刺铜鼓纹,你七岁下山后的侗服,都是你阿妈提前做的,一直做到十八岁。她觉得那时你是个大姑娘了,会喜欢时装,不乐意穿老式侗服,就没做了。还有一套衣服没交给你,是一套盛装婚服,在她很年轻时就开始制作了,足足准备了十五年,为的是以后留给她的女儿出嫁。那时她还没认识你阿爸,我笑她怎知以后生的就是女儿,她很确定地跟我说,她以后会生一个女儿。这套盛装现在就摆放在衣柜里,和成套的银冠银首饰放在一处。”
  听了话,闫禀玉有些缄默,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她竟然能从他者的口中感受到那人的爱意。
  安静听了半晌的卢行歧,忽而转了眼神,看向房内的木衣柜。
  “我挺喜欢她给我做的衣服。”闫禀玉说。
  滚荷洪欣慰,“你喜欢就好。”
  “阿婆,对外别说我与滚氏的关系。”
  这是关心,滚荷洪说:“我知道了,好孩子。”
  “本来想跟滚梦萝见一面的,但现在没空了,她回来的话,阿婆你告诉她,我很想她。”
  这两个孩子,打小就能玩一块儿,滚荷洪笑道:“她去南宁了,要不然也要回来见你的。”
  “嗯,那我就走了。”闫禀玉说。
  离别在即,滚荷洪感慨万千,“去吧,禀玉,我知道你虽不接受滚氏这个担子,但你所做的事也是为我们。阿婆会为你祈祷,愿你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闫禀玉无言地背上包,卢行歧隐昼,她走出挑梁楼,没去看那套精心准备十五年的盛装婚服。
  感情由他者转述,不如去寻轨迹,她要自己去看,滚衣荣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去判断她对自己的感情。
  滚于风早在等候,闫禀玉上了后车座。
  滚于风的车也是面包车,并且有拖货的痕迹,估计是老宅日常使用的公家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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