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单听这话,倒不失为一个正儿八经的主意。
  雪害前,羲和弟子只要出舫,身上便会笼罩一道留影符,将沿途所见传回舫中紫薇台上,要是弟子们真火暴走,闹出什么祸事来,也有个对证。
  长此以往,司掌戒律的紫薇台上便堆满了烂账。
  单烽更曾有过出门一趟,被接连清算一百零八条的壮举,垒起的债台足可压垮半座紫薇台。要说羲和弟子大多不拘小节,偏偏先后两任紫薇台尊皆主张以暴制暴的手段,把舫里整治得如铁牢一般。
  “刚回来就查我滥用真火的事儿,老子打了十天十夜的架,不用真火找死么?”
  “辱骂盟主,不顾袍泽?我几时骂过师兄——哈,万里鬼丹又轮上仙盟盟主了?”
  “这回又是什么,强抢民女?操,那是狐狸精化形,还是公的……”
  “告诉你们燕台尊,再来追究我喝的那几盅酒,我就拔了他的火狱紫薇当烧火棍!”
  就这么个讨人嫌的玩意儿,如今却成了他追溯往事的唯一凭据。
  金多宝拱火道:“你倒是去查啊!”
  “你让我去劫紫薇台?”单烽道。
  “少来扯我下水,”金多宝故作恍然大悟,“噢,我忘了,白塔湖一案还没审完呢,你那一身的斑斑劣迹还封在紫薇台里,保不准明个儿就被抓回去了,瞧我这记性,错把你当成好鸟了。怎么,有心思去查长留宫,你抓住雪中影了?”
  “没有。”
  “有法子洗清你和雪练勾结的嫌疑了?”
  单烽道:“也没有。”
  金多宝长笑一声,编在发间的金银珠络齐齐摇荡,那一张白胖如婴孩的脸上,忽地浮现出一股深不见底的煞气。
  单烽对这神色毫不陌生,他和金多宝间虽还残存着些同门师兄弟的熟稔,照样见面传信,偶尔插科打诨,但所谓的血脉手足之情,早就断送在白塔湖中。
  多的是人恨他,恨不得令他形神俱灭在干将湖底。
  只是舫主的苏醒,让局势微妙地偏移了,他才得以重出羲和舫,戴罪立功。
  不甘心者却大有人在。
  影子?无形之物,谁能相信?十年间雪中影露面的次数少得可怜,大多是些似是而非的传闻,雪练最擅长蛊惑人心,焉知不是单烽坠入魔道后的托词?
  “当年你杀了我那么多徒弟,毁了我的因果,”金多宝道,“这笔血债,不论因何而起,都还沾在你的手上。单烽,你在雪原上逍遥了十年了。”
  他话中翻涌的恶意,单烽自然心知肚明——只要有任何一丝机会,金多宝便会暴起,将他重新镇回干将湖底!
  薛云未曾见过师尊这副面目,惊疑不定,金多宝目光一扫,却笑眯眯地,以哄小孩儿般的口气道:“无焰,落在姓单的手里,一准受尽了折磨罢?师尊路上耽搁了,这会儿有空,就给你烧个琉璃罢,吹个犼怎么样?”
  他献宝似的,两只巴掌夹住一只琉璃盏,用力搓了一搓,琉璃滋滋作响,透出烧灼般奇异的紫金色,一口气吹过去,两掌之间便钻出了一截滚圆剔透的犼身。
  这小孩子把戏,本来无甚意思。只是他双掌之外,竟涌过了阵阵飞雪。飞雪撞见他掌心弥散的热气,转瞬消融。
  羲和舫里怎么会下雪?
  除非他正幕天席地,在暴雪之中,雪鬼环伺下,玩着烧琉璃的把戏!
  “得了吧,收了你那丑东西,天底下哪有这么胖的犼,”单烽道,“我没拿他怎么样,你倒是把他气得脸色发黑,谁教你这么哄徒弟的?”
  薛云道:“路上,什么路上?金多宝,你在哪儿?”
  金多宝笑道:“到底是我徒弟聪明,不远了,为师已在白云河谷。”
  单烽道:“行了,师侄,不用愁卖身抵债了,你师尊上赶着来还债。”
  话音未落,薛云已见了鬼似的,一跃而起,单烽一把抓着他肩膀,扯了回来:“金多宝,你徒弟见了你跑得够快的。”
  薛云牙关紧咬道:“放手!”
  金多宝一面给胖犼捏出鼻子眼睛,一面正色道:“无焰,听话,我到之前,不要走动。”
  他语气越是慈爱,薛云眼睑越是突突直跳,连带着半边脸孔都不自觉地抽动起来。单烽道:“听话。”
  同样两个字,落到他口中,就只剩下明晃晃的恐吓意味了。
  “你看不出来么?你师尊不是一个人来的。”单烽道,“你犯的事儿够大啊,连他都惊动了,难怪金多宝赶着来捞你。”
  薛云道:“他?”
  下一秒,他的瞳孔便是一缩。
  小还神镜中,金多宝身后,茫茫飞雪之外,忽而腾起了一树烟花,看不见金红绚烂的全貌,唯见数点炽金色的余烬飞快坠落。
  这玩意儿的恶名羲和弟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镇守紫薇台的神兵,火狱紫薇。乍看去不过是参天枯木,枝干如铁戟,通体皆是沉冷的黑光,和羲和舫翻涌的烈火格格不入。
  但那冷肃的表象,就终止在枝干摇荡的一瞬间。
  任何一点细微的磕碰,都会让铁枝瞬间煅烧为通红,没有任何的缓冲时间,便在冲霄的爆裂声中,迸发出铺天盖地的流火!
  唯有历任的紫薇台主,能拔出这一柄神兵,化作羲和犯戒弟子终年不散的惨痛回忆——
  火树银花,燕烬亭!
  气浪翻涌间,小还神镜中的留影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
  薛云仿佛感受到了迫面的热浪,猛地后退一步,心中诸多恐怖传说齐齐翻涌。他运气好,当年擅闯太初秘境,被金多宝捞了一手,没落到燕烬亭手里,要不然可就轮不到面壁了,得整个儿地嵌进石壁里。
  单烽远赴雪原后,羲和首害已去,却远不到众弟子肆意妄为的时候,燕烬亭作为舫中后起之秀,更携火狱紫薇而来。
  他本人深居紫薇台,绝少外出。偏偏火狱紫薇的枝干足可笼罩整个羲和舫,流火横跨百里,瞬息即至。谁也不知道火树银花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或是被抓了个现行,或是在侥幸逃脱后的某日,燕台尊心念一动。
  传闻最甚的,莫过于羲和两弟子并行舫中,某甲犯大禁,疑神疑鬼。
  弟子乙欣喜道:“看,小呲花!”
  天际金红烟缕一闪,仿佛烟花初绽,未等他向同伴指明,耳边已爆冲起一团炽亮到足可致盲的热浪!尘烟散尽后,地上仅剩一人宽的大洞,干将湖水喷薄而出,遍寻某甲不至,方知人已被就地砸进湖底火牢中。
  火树银花,因而得名。
  薛云年轻气盛,一度以“小呲花”蔑称之,以为舫里横算不得本事,直到十年前那破关一剑,真正令年轻一辈弟子为之战栗——
  彼时单烽深陷白塔湖血案,被关入湖底火牢中,舫主昏迷,各峰首座在此案上僵持不定,率先发难的却是外人。
  雷云宗宗主率大小十余宗门,以单烽昔年涂炭生灵为借口,悍然围攻羲和大阵,非要舫主亲自出面,交出其人伏诛不可。整座羲和舫皆笼罩在九天雷云化作的漩涡中。
  等候他们的,却是洞开的羲和大阵。
  方圆千里的雪鬼皆爆沸若狂,冲向羲和境。正当众人痛斥祸水东引的卑鄙手段时,燕烬亭孤身当关,折火狱紫薇一枝,只此破空一剑——
  棘枝剑鸣三千里,漫天星火俱东倾!
  雪鬼的啸叫是在一瞬间沉寂的。
  铺天盖地的天火流星坠地后,天地间只剩雪鬼化作的白汽。众人却毫发无损,火树银花以令人屏息的威势和堪称恐怖的掌控力偏移一寸,抹去了他们身周的雪鬼,仅此而已。
  “舫主传召,方可拜会,”自火雾深处传来的,是一道颇为年轻,却毫无温度的声音,泠泠仿佛铁石相击,“不速之客,便如群鬼!”
  【作者有话说】
  八十码向著名景点天火长春宫飞奔!
  第33章 飞雪牧童
  那之后,舫主仍昏睡不醒,却再无外人敢进犯羲和舫半步。
  燕烬亭依旧深居紫薇台。普通弟子只见火树银花,而难见其人。
  燕氏一脉世代执掌的戒律,却在这位年轻的台尊手中,重新变得坚不可破起来。
  从此羲和舫中,弟子们的舌战又多了一项。
  紫薇天火对上红莲业火,该是何等的光景?燕烬亭的火树银花,要是和当年单烽的烽火不夜天一战,谁能更胜一筹?
  薛云当然也好奇过。
  但此刻,这谜题便变得格外惊怖起来,他很可能变成羲和史上唯一一个同时挨上火狱紫薇和烽夜刀的普通弟子。
  操,难道还得与有荣焉?
  薛云脸上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你看我笑话?小师叔,听说你当年在干将湖底虽免死罪,却每日得挨上几百下火狱紫薇,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以为我为什么是体修?”单烽似笑非笑道,“师侄,你不行。”
  “你说谁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