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糟了,这次瓷蚂蚱真要压成纸蚂蚱了。
  单烽心道,背负着如此巨茧,又往前疾奔数步,绸缎开始疯狂收缩,连胸骨都剧震起来。
  紧绷到极限的弦——
  够了。
  噗嗤!
  数十层绸缎是在同一瞬间迸裂的,断口之匀净,毫无切割拉扯的痕迹,便断絮般散往四周。
  绽露一线的烽夜刀无声缩回丹田。单烽一手扯住红线,再度向云韶楼疾跃!
  他先前的推断并没有错,在联珠灯灯影下,那些蟒蛇般的绸缎分明不甘,却也不再追赶,只如潮水般退却了。
  这一回单烽记得教训,不再贸然踹门了,且在侧身而入后,反手将门一带。楼内的灯光立时涌了满身满面——灯笼里同样是毫无温度的绯红气流,只是为酒香所浸染,给人以说不出的温暖舒适之意。
  单烽肩背酸痛的骨头倒被唤醒了,他一面活动肩胛,一面传音道:“谢泓衣?这回你还活着么?”
  耳畔无人应答,余光里却已浮现出人影。单烽从这不屑一顾的沉默里,听出这病病歪歪的谢城主不但活着,甚至极有余暇,浑身上下,除了拔簪后披散的乌发外,就连外衫也不曾打个褶子。
  单烽冷眼看他单手束发,双目一眯。
  云韶楼正门边,立着一座红桐木小戏台,木架上蒙着透亮的白纱布,上悬着刻有昆仑奴三字的小竹匾。
  台前无戏,幕后无人。
  唯独几张颜色鲜亮的皮影匍匐于地,不时围绕着戏箱砰地一跳。里头一具手足反折的尸首,也跟着颠簸起来,浑身绵软得如柳条一般,小股血泉自箱底渗出。
  尸首的两掌上,各钉着几根小竹棍,上头缀连的皮影每一腾跃,指头便垂死挣扎一回。
  单烽扫了一眼,便能想见个大概,异变发生之时,这匠人正仓皇收拾戏箱,却被皮影活活砸死在了箱中。而这位谢城主却并不像是为这一点无辜可怜所驻足的,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空无一物的白布上。
  “谢城主还有看戏的雅兴?”
  谢泓衣道:“迟了。昆仑奴还没回来。”
  单烽沉默片刻。双眉凶恶地拧起,方才已濒临爆发的疑心,终于有了突破口。这还是第二次,他盯着一个人在面前挽发,他看得肆无忌惮,谢泓衣却同样坦然。
  那束发的动作并不娴熟,大袖滑落,一枚银钏镇在素白手肘上,寒光湛湛,令人绝难生出半点绮念来。
  “这么长的头发,你也不嫌烦?”单烽道,“平日里谁给你打理?就你那些甲士,不是梳头的料吧?”
  “不劳费心,我夫人会梳头。”
  “他?就是十颗头也不够梳吧。”
  谢泓衣似笑非笑道:“老鳏夫。”
  单烽如蛰伏已久的凶兽般,一直忍受着苇草纷乱的撩拨,此刻却蓦地逼近一寸:“你觉得我也是他的姘头?我可没半个字提起过。你倒是对我很了解啊。”
  几乎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已洒向谢泓衣周身。二人相遇在夜色中,隔着漫天厮杀的风雪……不,不是看不清,他忽而惊觉,冥冥中有某种力量,说不出是刺目还是幽暗,令他无从逼视。
  此刻灯下,他的双目终于得以清晰地丈量起那一截脖颈,但也仅仅是一眼。
  谢泓衣收回手,两指抵住银钏,用力一转,但见银光跳荡,单烽的目光竟被硬生生砸偏了一寸,心底油然生出畏怖,仿佛那是一柄煅烧开锋后,供在佛前的杀人刀,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单烽自己不知拆了多少庙,还是生平第一回有如此强烈的罪孽感,恨不得跳进庙里撞上十年钟。
  这镯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比直视应天喜闻菩萨的真身还要惊心动魄——
  目光一被荡开,他那窥探的念头随之四散,就连谢泓衣的身形也模糊起来。
  唯有头顶的红灯笼,轻轻晃荡着,直到他的目光重新凝聚。
  灯笼?
  ——我刚刚,是在这儿看灯笼?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的快乐小火牢,蹲满了好兄弟
  第22章 曲水奉合卺
  谢泓衣意味不明道:“看够了?”
  “嘶,我看了多久……你居然没抽醒我?”
  “你不是嫌命长么?”谢泓衣轻声道,“在这地方也敢发愣,我成全你。”
  单烽用力一捏眉心,总觉得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胸口里堵着一口气。
  眼前的红光在短暂的动荡后,显得更为朦胧。
  整座云韶楼里,只在四角悬了灯笼,很是昏暗。楼中摆了回字长筵,宾客大多背对着他,衣冠巍峨,朱袍紫带,仙禽飞鸟,都蒙着梦一般的苍黄。
  居然是官服?
  他对凡人的官阶知之甚少,却也看得出这些花儿鸟儿来路不凡。
  上哪找来这么多达官显贵?
  单烽道:“喝这么多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成亲呢。”
  “你闻出来的?”
  “那还用得着闻?还不是刚开封泥的新酒,整座楼里的气都是热的,得是酒酣耳热时候,从襟怀里发散出来的,站得久了都能腌入味。”单烽信口道,目光忽地一凝,捕捉到了谢泓衣弦外之音。
  为什么得用闻?
  因为看不见。
  长筵之上珍馐美馔,杯盘堆叠如山,唯独没有酒盏!
  他这人但凡嗅见一丝异样,便忍不住穷追猛打,此刻凝神扫视,这宴饮图般的景象,便蒙上了一层森寒的怪异。
  坐姿不对。
  这些人都是一手抵案,双肩隐隐后仰,根本未曾坐实,仿佛稍有动静,便能一跃而起。
  他和谢泓衣的踏入,也没有引来任何注目。
  专注到了极点,便化作了恐惧。
  一支清冽的小涧,以赤金为渠,自众人座下环行而过。
  此时无风,涧水却微微震荡着,泛起蜻蜓点水般的涟漪。
  单烽旋即意识到,那是地面在震荡。
  十余道金红舞袖,自楼心腾空而起,飘摇激荡,凌空曳电。
  舞袖委顿于地,向四周吐露出一重又一重搅袖旋舞的舞者。男男女女,皆面覆珍珠帘,耳上腕间饰以金环。其颀长健硕并不多见,应是来自西北天夷境的胡人。
  乐师在舞筵四周列席,手腕急急上下翻飞,不论丝弦还是鼓面,都笼在一片激荡模糊中,仿佛暴雨下水天一色,唯见腕上金环摇。
  这奢华景象,也更像是宫廷。
  这群人,谢泓衣从哪儿搜罗来的?
  单烽解了两耳穴道,涌进耳中的竟不像是乐声,而是一阵阵辉煌到极致的黄金雨,灌顶而来,就是用来酬神也不为过。
  云韶楼作为声音的源头,非但不吵闹,反而连外界的声音都隔得远了。
  一入此楼,歌舞升平,风雪尽消。
  但凡是经历过雪害的,即便疑心是做梦,也恨不能长睡下去。
  乐声急,舞光风,盛宴再难得!
  舞者双袖一抛一扬又一落,如此纷纷开谢中,舞阵丝毫不乱,淙淙地越流越急,仿佛天然织在舞筵上,只是被楼心一阵风吹皱了。
  珠缨银蔓光腾射,煌煌五色衣烂漫,又为明晃晃的乐声所濯洗,更是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地步,单烽拧开目光,却猝然撞进一泓冰水里——
  谢泓衣坐在长筵无人处,单手支颐,银钏懒在肘间。那半张脸毫无血色,可满座华光才一照面,就被近乎凌厉地浇灭了。
  单烽愣了一愣,当即大步走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落座了,肘弯咚地压在案上,震得谢泓衣手肘跟着一跳,银钏却毫不摇荡,只囚着那一片皮肤。
  “你是属野象的么?”谢泓衣道。
  “想不到城里还有天夷乐舞?”单烽道,“谢城主,你平时就听这个,怎么也没见你心平气和些?”
  谢泓衣哂道:“你要不要开窗吹会儿风?”
  单烽一望外头沉重如帘的风雪,道:“不了,这么一来,很难不想宰上几个雪练。”
  “那你又何必问我?”
  单烽和他并肩而坐,只是高出了大半个头,身形更多震慑之意。
  “刚刚摘灯笼的时候,你就很不高兴。难道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谢泓衣平淡道:“多虑了。难道你有什么地方讨人高兴?”
  单烽哈哈一笑:“要是我能知道呢?谢城主,要不要打个赌?我输了,任凭处置。我要是赢了……”
  谢泓衣面孔微微一侧,毫无和他搭话的兴致。
  单烽目光却垂在他衣袖上,虽不抬眼,却很用力,几乎刻画出了银钏的形状,把它熔作一副烧红的镣铐。
  “我只要你,把银钏褪到手腕上。”
  谢泓衣冷笑道:“说无耻,倒还低估了你。”
  “好过有人把我当傻子耍。”
  “傻子的自觉么?”
  单烽道:“我向来直觉很准。我说过,有些东西,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谢泓衣早有了被猎犬盯上的觉悟,这会儿单烽冲他龇牙,三分是猜,七分是诈,因此他自顾自把玩银钏,连心跳也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