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赵珩疑惑道:“这是在作甚?”
  总不能是排着队来崔府送礼吧。
  虽然近来崔抚仙更受重用,但这么青天白日地送礼,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
  韩霄源:“属下不知。”话音中颇有几分挫败。
  赵珩看了眼韩大人,戏谑道:“世间竟有‘内相’不知之事,可见事情罕见。”
  韩霄源笑,道:“陛……”才出了个气音,他立刻改口,“公子。”
  赵珩上前,韩霄源紧随其后。
  那门房此刻正应对几人的纠缠,大意无非是求见崔相,崔相今日实在见不过来几位请回。
  崔府仆下态度彬彬有礼,却半点商议的余地也无,细看之下,他面上亦有些无奈之色,而后一见赵珩,愣了几息。
  观其衣着虽不华贵外露,然衣料皆是上好,仿佛不是前来行卷的学生,至少,不是身份普通的学生。
  或许是其气韵太不凡,去相府都走了出种自己家的气势,那门房愣了几息才伸手将他拦住,“这位公子,大人今日不再见外客了!”
  赵珩笑道:“我不是外客,是你家大人的故友。”
  门房觉得此人扯谎,若是故友,怎么可能他一次都未见过,正要开口,身后却想起一道惊愕异常的声音,“陛——公子!”
  门房猛地回头,见是崔抚仙的近侍,此刻正快步跑来。
  他一愣,莫非此人真是自家大人的朋友,只是从未来过相府?
  昭律明文,无论文官武将,皆要骑马上朝。
  刚立国时,诸臣多与太祖一道征战沙场过,骑马自不必话下,但几代之后,无论是皇帝还是朝臣,身体羸弱者多,乘轿辇都觉摇晃头疼,更何况骑马。
  然而崔抚仙是个例外,崔相样貌温柔清弱,实则骑术上佳,早朝前每每有大雾,皆是这位近侍为其提灯。
  也就,见过赵珩两三次。
  猛地在宫外见到皇帝,近侍被吓得连话都要说不出了,但他到底跟随崔抚仙多年,知道赵珩白龙鱼服出巡,就是不愿意暴露身份,遂立刻改口,“公子,请。”
  转头道了句,“日后这位公子来府上,不要阻拦。”
  门房心中纳罕,连声道:“是。”
  赵珩随近侍进入崔府。
  近侍道:“请公子稍等。”马上唤了个人,低声说:“去告诉大人,说赵公子来了,快去。”
  那人听他语气不同以往地郑重急促,急忙小跑过去传话。
  近侍请赵珩入正厅,距离还有数百步时,崔抚仙已快步过来迎接。
  崔相今日一身素白常服,束发亦用羊脂玉冠,袖口却绣着一圈赤莲纹,身姿玉立,远远望去,如雪中红梅,傲然绝代。
  “公子,”崔抚仙唤道,看了眼赵珩身后的韩霄源,语调柔和,却有几分责怪之意,“您怎么就这样来了?”
  他本意是说赵珩带的人太少,赵珩低头,又转头,顺手把韩霄源拎着的那盒刚刚出锅的橘丝酥往崔抚仙手中一送,“非是空手而来。”
  崔抚仙下意识接过,隔着薄薄纸盒,橘丝酥犹有余温。
  橘子的清香酸甜与牛乳香混杂在一处,甜而不腻,勾得人口内生津。
  崔抚仙看着朝他笑得分外开怀的赵珩,终究不忍再对自家这位陛下说重话,无奈叹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他请赵珩往正厅去。
  赵珩道:“抚仙今日有客人?”
  他唤得自然,崔抚仙不期被帝王这样叫,愣了须臾,对上赵珩含笑的眼睛,才猛地反应过来,“回陛下,是些行卷的学子。”
  对答如常,耳朵却悄然红了。
  赵珩不解地问:“何为行卷?”
  崔抚仙对这位陛下的不问政事不学无术已然习惯,温言解释道:“便是学生携诗文来京中高官处,请求其一览,若这官员看得上,便在陛下面前多加推荐。”
  赵珩:“哦?”他不动声色,道:“此举岂非有舞弊之嫌?”
  崔抚仙叹了口气,“此亦是无法之事,世族累世公卿,陛下,恰如臣祖上,不正因是太祖的锦衣侯,臣方能忝居相位,”他姿态谦恭,却并不显得虚伪,显然真是这般觉得,“纵有科举,然名次几乎早定,前几代尚可,世家子,或当真是芝兰玉树,然近来……”他顿了顿,“饶是如此,名次在前的,皆是豪族子弟。”
  赵珩心绪一转,立刻明白了崔抚仙的意思,“而寒门学子,为了求得一官半职,既得有真才实学中举后,才能参加春闱,又要携诗文来高门重臣家中求官?”
  崔抚仙颔首,“是。”
  清雅的眉眼中若有苦闷之色。
  赵珩看了他片刻,笑道:“崔卿,且自去。”
  崔抚仙愣了下,明白陛下的意思,心中说不出何种滋味,只是觉得酸麻动容交织,“只是公子来寻我,我却不能相陪,未免失礼太过。”
  赵珩玩笑道:“我本乘兴而来,何必见卿?”
  又道:“若其中有可堪大用者,错过何其可惜,”弯了下眼,“去吧,抚仙。”
  崔抚仙垂首,郑重道:“多谢陛下。”
  赵珩看他俯身的姿态,居然意外地看到了点崔平宁的影子,笑着说:“抚仙方才提到锦衣侯,不知府上可有画像。”
  “有,臣……”
  送您过去还未说完,赵珩便道:“遣一侍从陪我。”
  皇帝如此说,崔抚仙只好道:“是。”
  便令近侍引赵珩过去。
  香阁在崔府正北方向,距离正厅有些遥远。
  四下寂静,松柏森森,少闻人声,只门外有两个守卫而已。
  赵珩偏头对韩霄源道:“你在外面等我。”
  “是。”
  近侍推开门,请赵珩进入。
  而后,又小心地从外关上门。
  崔氏另有祠堂,故整个香阁只有崔平宁一人的画像。
  画像悬在前方墙上,画布足有十尺长,画中人比照崔平宁而画,与其本人一般高。
  赵珩抬头,正与画像相对。
  将军红甲,烈烈如火。
  赵珩眸光微凝。
  这幅画显然是在崔平宁盛年时所绘,青年将军锋芒毕露,锐意与杀气都不加掩饰,英姿凛凛,如见真人。
  赵珩上前几步,寻了个最好的位置观之。
  画像中人未笑,但或许是画师画技过于高超,竟描绘出了锦衣侯几分神态,望之,唇角似有点张扬自傲的笑意。
  赵珩也忍不住扬唇。
  “咔。”
  身后似有响动。
  赵珩并没移开视线,只淡淡地问:“是谁?”
  那抹阴鸷的、冷冽的、又带着说不出的滞黏的视线,这次毫无阻隔地落在他颈上。
  第六十六章
  无人应答。
  只是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从他的脖颈一路下滑, 仿佛一只手,顺着脊椎肆无忌惮地游走、把玩。
  视线灼灼,刺得脊椎麻痒非常。
  赵珩嗤笑了声。
  在这挥之不去又如影随形的注视下, 赵珩抬手, 缓缓伸向画像上, 青年将军飞扬英锐的面容。
  目光陡然转阴,死死地黏上他的指尖。
  赵珩忽地想起上一世他行军时,曾带兵路过水泽,看起来不过是清澈见底、恬静无波的一汪水,倘有人、马不慎踏入,水底深达数丈的污泥便立时将其包裹。
  越挣扎越紧。
  越挣扎, 陷得越深。
  赵珩扬唇。
  崔平宁的脸近在咫尺。
  他与锦衣侯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除了年岁尚轻时,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下手没轻没重往彼此脸上打之外,赵珩还从未用手碰过崔平宁的脸。
  放在旁人眼中,至少,放在这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的人的眼中,皇帝的举动, 实在不像是在对自己亲如兄弟的至交。
  会有人,在自己的故友死后,以指去抚摸触碰画像上亡者的容颜吗?
  赵珩垂眸, 长睫轻轻压着, 神情说不上伤感,面上极宁静,几分怅然与豁朗交织。
  是一种自然的、习以为常的, 外人无法插-入的亲密。
  注视着赵珩的视线越来越暗。
  就如同上一世,崔平宁之于赵珩, 齐国贵胄虽不似燕国那般恪守礼法,可亦身份分明,崔平宁纵是公子好友,依旧是臣下,却,日日跟在赵珩左右。
  甚至在赵珩受伤时,直接扯开赵珩的衣袍!
  目光黏在指尖,滞重而阴冷。
  赵珩猛地回头。
  瞬时,一切消失不见。
  赵珩扬唇,大步向外走去,推门而出。
  韩霄源在外垂首等候,见赵珩出来,快步去迎,“公子。”
  赵珩点了下头,对崔抚仙的近侍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一声,我今日已尽兴,便不多留了。”
  这是不要崔抚仙来送的意思。
  一来一回又要折腾不少时辰,他无事,倒不如令崔抚仙多看看学子的诗文。
  不过,赵珩心道:此举到底不公,无非是应对世族把持科举的,无可奈何的权宜之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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