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哪怕是向村里的赤脚医学习,也要交纳一笔束脩呢。
  殷不染眼神黯了黯:“祖母招收了许多穷人作门生,她说医术是造福一方的宝贝,哪能据为己有。”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才又叽叽喳喳地夸奖起殷不染来。
  一场义诊圆满结束,宁满的目的也成功达到。
  只是她发现殷不染每隔一盏茶,就要在人群里找上一圈。
  只有找到她的身影,才会低下头继续做事。
  宁满对此无可奈何,想来是还没有多少安全感吧。
  *
  殷不染待人温柔有礼,医术还很好,将士有什么头疼脑热都爱来找她。
  她也不辞辛苦,来者不拒,还会主动要求复诊。
  宁满手底下的这群女兵,都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后才来的起义军。
  她们心疼殷不染的遭遇,把人当自己的妹妹、女儿看待。
  时不时地送一件衣服,塞一些吃食,重活累活也不愿意让殷不染干。
  不到一个月,治好一个老兵的伤腿后,殷不染破天荒地开始提要求了。
  那天熄灯前,她小小声地喊:“宁满。”
  “嗯?”
  宁满一偏头,就见殷不染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缩了缩,整团被子就变得更加圆滚滚:“我想泡热水澡,要是太麻烦的话就算了。”
  虽说是请求,可她声音轻快,像飞出牢笼的小雀。
  难得见殷不染这么高兴,宁满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军营里没有浴桶这种东西。
  她第二天起大早,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烧火、挖坑、凿石头。硬生生给殷不染整出个简易的浴池来。
  殷不染起初犹犹豫豫,毕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且还是在林子的深处,难免有野兽跑出来。
  宁满倒完热水就背过身去:“别担心,我会守在这里。”
  殷不染试探了一下水温,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她随口问:“那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
  宁满一本正经、满脸严肃:“我听得见。”
  她耳力特别好,哪怕是最细微的风声都能听见。
  殷不染紧接着问:“那我洗澡时做了什么,你岂不是也能听见?”
  “嗯。”
  不出一息,宁满反应过来了,慌忙纠正:“我不是那个意思……”
  成天淡定到面无表情的人,终于裂了一丝缝,耳朵红得可以滴血。
  殷不染抿起嘴笑:“我知道的。”
  她说完走进池子里,溅起一阵水声,便见宁满低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殷不染直接笑出了声。
  *
  两个月后入冬,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几场。
  相处越多,宁满看得出来,某人只是因为教养好,所以对谁都温温柔柔的、不摆架子。
  但本质上还是大小姐脾气。
  殷不染挑食,不爱吃糙米和豆饭,每次打饭都只要一小口。
  还会把苦菜全都挑出来,然后趁人不注意,猫猫祟祟地丢进宁满碗里。
  别人带给她的酸果,她不想浪费,能拿在手上吃一整天。咬一口就皱一次眉。
  有轻微洁癖,找到机会就洗澡。随身携带手帕,碗不干净、果子没洗,殷不染都不会吃的。
  军营里的那个临时校场,是她最讨厌的地方,土还没有压实。一下雪就泥泞,出太阳就扬尘。
  殷不染平时都避着走。
  只有快吃饭的时候,她会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站在看台上等宁满训练完。
  除却替人治病,她大多数时间都只想窝在营帐里看书。
  然而一旦宁满要出去打猎,她就会把头发挽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跟一路,直到宁满把她抱上马。
  怕疼,皮肤细。
  不小心扭伤脚,能疼得掉眼泪。粗糙的麻衣穿身上,不出半天就能磨出一大片红来。
  她娇气得很,但她也怕给人添麻烦,所以忍着不说。
  无论宁满打完仗回来时有多晚,营帐的灯总是亮着。
  殷不染窝在床上看书,一见她进来,就会态度强硬地给她检查身体。
  起初宁满还会推辞,毕竟药很珍贵,她那点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后来宁满一拒绝,殷不染就开始抹眼睛,满脸委屈,好像受伤的人是她一样。
  宁满生怕她哭,只好撩起衣服给她看背上的伤。
  其实不严重,就是被刀划了那么一下子。
  殷不染用沾了药水的手帕擦拭伤口,然后敷上一层药泥。
  冰凉的手指却转而摸上别的地方,在腰侧打转。
  宁满只觉得又麻又痒,总想着避开。
  却听殷不染问:“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宁满强行转移注意力:“去年不小心被砍了一刀吧。”
  有点重,她差点就没命了。
  殷不染点了点,在宁满忍不住想躲开的时候,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她一边干净利落地包扎,一边说:“宁满,下月初九是我生辰。”
  宁满点头:“好,我会记得给你带礼物。”
  她八岁的时候就明白了,一般主动说这事姐妹,都是在暗示她送礼物。
  殷不染轻哼:“我没说要礼物,我就随口一提罢了。”
  宁满:“嗯,吃不吃长寿面?”
  “要的。”
  此番对话之后,宁满就忙着想送些什么好了。
  若是从前,她可能会送姐妹和阿娘自己削的木簪、编的灯笼和花环。
  换作殷不染,这些礼物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她冥思苦想大半夜,终于有了个好想法。
  不久前听闻那个检举殷家的畜牲去到舟城,做了官府的走狗。
  宁满怕殷不染被勾起伤心事,瞒着没说。
  现在正好拿下来畜牲的人头,为殷不染报仇解恨,也算是一样礼物……吧?
  宁满行动力很高,很快就趁着闲暇时间做好计划。在初八那天清晨出发,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
  新鲜的人头被她放进盒子里,就搁在最显眼的地方。
  副官路过时不经意瞥见,好奇地问了一嘴:“这人惹到你了?”
  宁满正忙着洗她那带血的衣服,头也不抬:“不是,这是给殷不染的礼物。”
  副官倒吸一口凉气,神情几经变换,十分精彩。
  她这个战友兼妹妹,有时候心思细腻到可以穿针,有时候又粗得能跑马。
  很难想象那位言谈举止都优雅得体的殷大夫,猛地看见这么个礼物,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副官哭笑不得地开口:“我说阿满啊……”
  “你很讨厌殷大夫吗?”
  宁满愣了愣,连忙澄清:“怎会……”
  殷不染对她很好,会很有耐心地给她治伤。哪怕有点小脾气,在她眼里也是很可爱的。
  她怎么会讨厌殷不染呢?
  她飞快地说明了人头的身份。
  随后擦干净手,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问:“这个礼物、不合适吗?”
  副官摸着下巴:“只能说怪别出心裁的,殷大夫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姐,估计是第一次在生辰日收到人头。”
  “……”
  听她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不合适了。
  明天就是殷不染的生辰,肯定来不及准备别的东西。宁满有些沮丧,沉默地抱着箱子回到营帐。
  殷不染不在,她又借用厨房,煮了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端过去。
  长寿面的调料也很简单,放了盐和骨头汤,面条是宁满自己擀的。
  她忐忑不安地等殷不染回来,见那抹青色的身影迈进营帐,就站起身来想要解释。
  “殷——”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温暖、带着甜香的拥抱就迎了上来。
  殷不染还蹭了一下,满眼不加掩饰的欢喜:“谢谢,我很喜欢。”
  宁满傻傻地被她抱着,只觉得甜味熏得她心跳加速,头有点晕。
  她喉咙滚了滚,哑声道:“你都没有看看这是什么……”
  殷不染笑着掀开盒子:“现在就看。”
  “等等——唉。”
  宁满来不及阻止,一大团血淋淋的东西就已经映入眼帘。
  她眼睁睁地看着殷不染笑容僵住,不由得尴尬地抠了一下衣服。
  她本来都想好该怎么回应殷不染的质问了。
  可殷不染端详片刻,异常冷静地开口:“这是害死我家的那个人。”
  “他带着高烧不褪的小孩找来,家里人于心不忍,就给他开了门。没想到……”
  她没哭,甚至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冷静地看着,像是要把仇人的死状印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