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碗清汤,不加油,不沾荤,没有太多盐,没加生菜不太烫也不太冷,干净熟透。老板给他上了碗素面,撒了点葱花。
  两人对坐,尺绫埋头,老板在一旁擦着碗。
  只有很小的碗筷声,尺绫有些笨拙地默默把面给吃完了,留清汤、葱,和一双木筷子。
  “吃完了?”老板看一眼,“要不要再加一碗。”
  尺言这时候推门而出,两人没有说话,老板很明显看出氛围不同昨日,也没掺和,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尺绫量了体温,有些发烧,喝了两杯水坐在窗边看书。
  尺言吃完面条,帮他倒出药片,用纸巾垫着排开,一边又用洗净的玻璃杯给他倒了杯温水,嘱咐一句:“记得吃药。”然后静坐下来。
  两人相互配合,度过一个小时后,尺言没再问他,而是走到他身后,握住轮椅推他。尺绫的书本盖在膝上,他看到轮椅越过门槛,自己的腰被轻轻硌一下。
  阳光刹地就扩散,照到眼皮上,身后人用轻松的语气,不经意说了一句:
  “我们去看海吧……”
  去看海。
  这似乎是一种恳求,像是被平静地裹住沙滩,把他的心摇松了一点,本来想脱口而出的“不去”噎在了喉咙里。
  轮椅碾过地上的砂砾,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缓缓前行,平稳、安逸。他平视着远方,不语,只是呼吸着,鼻息温顺。
  海。
  这一片海很平静,相邻在一个小镇隔壁,它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刻意地打扰,海潮起潮落,覆湿沙滩,抹平了很久之前某人走过的足迹。它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重要。
  尺绫心里有些别扭,可他没离开轮椅,他看到很多海鸥。
  尺言不知是从哪里找到这个地方的,一串脚印和长长的轮辙从滩的这头延伸到滩的那头。些许闲情擦过,像白色的鸟蹭着海低伏。
  “……水有点凉,先看着吧。”尺言的动作,宛若矛盾已经解除,昨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尺绫缄默看着,在一片湿润的小沙滩上。他坐在轮椅上,带着一顶帽子,漏出的发丝被风吹起,贴在脸上。
  “真漂亮。”尺言踏在浪旁,海浪打在岸边,浪花化作泡沫消散,抬头对弟弟说,“你不下来走走?”
  他变得沉默了很多,愈发愈少语,变得不爱说话,只会坐着充当旁观者,常常是看着别人,或者是被别人看着。
  若把他放在以前与做对比,却也找不出些什么不同,一如既往,仿佛他本身就应该是天生的一种悲观,无论多少笑都掩饰不住的缺陷。
  可哥哥呢,他也沉默,他也笑得比以前少。
  尺言的身影如背后的海鸥,在海岸边,绕来绕去,不肯远走。
  这个细致的哥哥尽力陪着他,或者说是尽力想让他陪着自己。尺绫想,他是对自己好的,没有人会像他一样,这样爱自己。
  浪潮声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冲刷着前一秒飘落的尘埃。尺言突然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尺绫不想拒绝,口头上却犹豫着,说出“不”这个字。
  可那只是个口型,话音没有出口,就这样悬在两唇间。他看着尺言拿出手机,对着海景,拍一下他,又拍一下海浪。他看到哥哥笑了,浪花落到他脸上,而他只是看着,轮椅纹丝不动。
  这样才对,他该有自己的生活。尺绫想。
  回到民宿,还没到午饭时间,按照原本计划,他们下午就该离开,可尺言想多待一会儿,尺绫并没有发表意见。
  又在窗边看一阵子书,一楼只有两人,老板突然和他聊起天。
  “你有多少个哥哥啊?”
  尺绫微顿,缩在毯子里,低头看铅字:“两个。”
  “哇塞,还挺多的。”民宿老板笑笑,“我也有个哥哥,他做医生。”
  “我没读书,上完高中就混社会了,他不一样,读了大学,可牛逼了。”
  见他不回应,老板自己又源源不断说起来,“我们小时候也老是吵架,后面我赚钱了,他毕业了,我们老妈走了,就不吵了。”
  “我没有妈妈。”尺绫回应一句。
  空气停滞,彻底安静。
  他觉得是时候要和解了,想找寻哥哥的身影,老板说尺言在三楼看葫芦,尺绫便想上去。
  老板看见他:“你居然能走的啊?”
  他踩上楼梯,扶着梯手,刚迈步,腰就喀嚓一下,顿顿。
  他感到不详,又迈出一步,他在剧痛中拧眉,开始捂着自己的腰。
  理智告诉他应当退下来,身体却又往前再迈一步。
  剧痛瞬间转化为无力,尺绫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第68章 桦树林
  医生说, 腰上有个瘤子,要割。
  准确点来说,他的脊柱上有细胞病变了, 正以惊人是速度长成一个小球,压着脆弱的神经,也似乎能够把这一两条线给随时压断。
  从前些日子开始, 尺绫就察觉有些不对劲, 腰总是疼。他清楚明白这代表什么, 他没有说。
  生了病之后, 他似乎更加敏锐,血液流到身体的每个部位,自己都十分清楚。他比机器和医生更早知晓自己的不对劲, 可他没说。
  欣欣向荣的好转里, 这个细心的弟弟不忍心看兄长再受打击,他想,再晚一些吧,再晚一些吧。
  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还治么?”陶乐截明了当地问着。
  “治啊, 怎么不治。”尺绫回得很快,也很随心。
  但犯难的是, 他是一个白血病人, 面临着高感染的风险;他所需的供血几乎是独一无二, 医院连手术基本的供给都提供不了;即使努力了, 到最后也很可能是人财两空。
  尺言一直想做手术, 屡次询问医生有没有办法。毕竟弟弟才十七, 连身高都还没长完。
  医生摇头:“不行, 风险太大了, 百分百术后感染, 没人敢帮他做。”
  尺言回到病房里,看到挨在床上的弟弟,肿瘤的压迫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弟弟在吃薯片,他现在近乎瘫痪了,抬头问哥哥:“你不用上班吗。”
  尺言要上班,他已经请了快十多天的假,一个月里,全是休息。
  尺言坐下来,打开手机,数着接到手的广告,又计算着能拿到的尾款……他以前从来不接广告,现在面对高昂的治疗费,不得不精打细算。
  “你现在缺钱吗?”尺绫每晚偷偷听,当然知道他接广告的事,若有若无问一句。
  尺言嘶一下,“还好。”
  病魔就这样再次侵袭尺绫身体,当二疗过半,医生再看片子,说他的腰已经快要废掉,再不做手术就来不及了。
  素来平静的尺言也不镇定起来,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毕业生,开始求神拜佛。
  尺绫看着他上网查各种各样的道馆、寺庙,很不支持。
  “试试呢,万一灵了。”他总这样说。
  然而事实上,他并非诚心,只是为了短暂的目标,各路神仙没有因为他的祈求,而让尺绫的病情停止恶化,他的肿瘤已经有鸡蛋大小。
  有一次,在离医院不远的广场上,满脸红漆的关二公耍着大刀,为另一位小病患除煞气。尺言驻步,看了很久,给了九十九块,企图也能除一下弟弟身上的煞气,回到病房后,他发现弟弟摔下病床,就再没求过神佛。
  “我要去求求族内了。”他对睡着的尺绫轻声说。
  他穿过桦树林,来到一个漆黑的山洞,一位战乱时从北方迁来的老神婆就在里面。
  山林蛇虫窸窸窣窣,领路人领他到山腰,为他指路,“自己上去吧。”
  众人皆说她浑浊的双眼能看透一切,看到过去与未来,能看到一切苦难和悲喜。可同时,诡异的巫术和古怪的脾气相搭。很多人进去,很多人都被赶出来。
  有人说,她只看大喜或大悲之人。
  尺言想,撞一下运气吧,就最后一次。当他进到山洞时,满是阴暗,在罕少的自然光中,银饰倒映出些许光泽。
  神婆侧眼,望见他,发出沉闷的质问:
  “你是要来看你自己吗?”
  尺言微愣,否认,他感到神婆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按理来说,这个神婆应该要赶自己走,可对方没有,一直凝视着自己。
  “我只想问他。”他递上一张羊皮纸,按照传闻中的规定,上面拆分写下弟弟的名字。
  神婆瞥一眼纸张,一眼就看透这名字的未来。见尺言虔诚,拿起桦树叶,念着神秘咒语,数出十七张。又摘下头上的银饰,沾隔壁的水缸,给他额头上点一颗露水,声音沙哑:
  “他会熬过去的。”
  当尺言回到病房时,他带着煲好的桦树叶水,坐到弟弟床边:“喝了。”
  尺绫皱眉:“你吸烟了?”
  尺言不觉,只顾着给他倒水:“快点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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