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到学校,坐入教室,班里几乎一半的人都不在课室,他们去准备缅怀仪式,做最后排练。这个机会看来没她想得那么重要,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愈发委屈起来。
  那根冰针梗在她心头,迟迟拔不掉。她闭眼,希望针尖能自己脱落,可一整天,脑海里都充满着父亲的那句话,浑身被猜忌包围。
  放学,她出校门,看到信守承诺的父亲,他今天推的是自行车。
  而缅怀仪式就在不远处的广场,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声势非常浩大,连前来接送孩子的父母数量都锐减一半。
  看到安安分分的女儿,父亲眼里并没有露出赞赏,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在猜疑衬托下还有些麻木,没有神采。
  迟雪跟着父亲走在街上,经过看到缅怀仪式,她忍不住偷看,又想迅速逃离。父亲推着自行车,突然停下来,隔着远远的,驻足好几分钟,一动不动。
  她以为父亲会说什么,评价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失望透顶,回头却看到父亲推的车把手上,挂着黑森林蛋糕,还有今日新鲜蔬菜。
  迟雪不舍的回望缅怀仪式,又不舍地看向父亲,她觉得父亲心中动摇,于是乎哀求问:“我能去献朵花吗?”
  他低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缄默,似乎刚刚入眼的葬礼仪式,全部抛离在看不见的脑后。
  “我是真的想去献一朵花。”她又继续哀求。
  他根本不理睬,甚至不回头看女儿一眼。迟雪的心被浇一层冰水,凉得透顶,她发觉父亲竟是如此冷漠的一个人。
  跟在车后回到家,迟雪全程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他不愿意回头,甚至像忘记跟随的女儿。他进入家门,将蛋糕放在桌面,将菜放入厨房,也没有回一次头看她。
  迟雪的软弱被磨成偏执,她冷眼,质问厨房里的父亲:“你为什么不给我去?”
  父亲的刀停一下,又继续切菜。
  “你就这么讨厌警察?”她厉声,继续质问,“人都死了,死得那么凄惨,我不过想献朵花。”
  父亲彻底停下煮饭,放下刀,身子微侧:“他死不死,和我们没有关系。”
  “像你这么冷漠,像死去的人都不尊重,更何况是关心别人。”她狠厉指责,“还想让别人关心你?怪不得社会不接受你,你太自私。”
  父亲回敬:“你可以闭嘴了。”
  “我不想闭嘴,我要去献花,我现在去。”迟雪转身。
  “不准去!”父亲喝止!
  “凭什么!”迟雪顶嘴父亲,“你凭什么限制我!”
  “你先把自己生活过好!”
  “他是个好警察,他为民除害,你却这样对他!”
  “他活该。”
  “你也活该!”
  父亲打迟雪一巴掌。
  她震惊的张开嘴,话语噎在喉咙,火辣辣的疼痛爬上她脸颊。
  疼觉和耻辱包围头脑,她眼前模糊,泪水已经涌出。
  父亲懵顿一秒,手停住,对着女儿侧歪的脸,恍然明白刚刚发生什么。
  她用尽全力一转身,挣脱父亲的束缚,开门往外冲去。
  父亲顿一秒,颤抖地喊,“小雪。”
  迟雪头也不回地冲撞出家门,他几乎是被甩开手,连衣角都没摸到。
  迟雪跑出家门,跑上大街,她知道父亲身后在追自己,自己应该停下来,然后回家。
  但她控制不住身体,她一直跑,一直跑,懵懂的意识被割裂成两半,理性控制她思想,感性控制她身体,她在痛苦中,将这份屈辱化成泪水。
  “小雪,”
  她听到父亲在喊。
  “我错了,小雪,”
  她听到父亲声音的无助。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理睬,她看见一个绿灯剩余的三秒,毫不犹豫地冲过去。
  她斑马线到一半,红灯亮起,她犹豫了,却还是硬着头皮往前冲,耳边都是车辆飞驰的轰鸣。
  “小雪,”她在车辆的呼啸声中,听到父亲急促而弱小的残声。
  她一瞬间心里动摇了。
  下一秒,残声碎裂——
  “砰轰!!!”
  大车轮胎摩擦声撕裂耳膜,冲击感的攻击,脑子如同被拎出狠狠晃动,大震三下。
  她回头,看到一片刺白。
  刺白变成一片喷薄而出的血色,散开眼前,漫天雪色。
  父亲像一张白纸,轻飘飘,倒在血泊中。
  第3章 医院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浸透每一个角落,每一丝空气,她鼻腔内呛得难受不已。
  迟雪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看着抢救室的大门,看着ICU的玻璃小窗,她感到一片无助茫然。
  所有动作都没了声响,一个医生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份表:“遗体捐不捐?”
  她抬头,看着模糊的白大褂,恍然明白失去父亲的感受,滴滴眼泪掉落,她没觉得自己很伤心,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早已命定的流程。
  “捐吧。”这个医生劝道,“有点研究价值。”
  她看不清医生的脸,或者说她压根没抬头,冷漠的语言令她更加迷茫。她稀里糊涂地听公证人和护士说一大堆,签了字。
  遗体捐献后,医院负责一系列事后处理和火化,火化是免费的。
  她看着那张知情书,抬头,又低头,仔细想看清关于父亲遗体处理流程,可仿佛不认识上面的每一个字。
  遗体践行完他的研究价值后,余下过程格外顺利,从出事到变成骨灰,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
  迟雪时隔十几个小时,拿到这个骨灰盒子,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变成一堆灰烬。实在太短了,怎会如此迅速,如此突然,她一点实感都没有。
  她不习惯,抱着父亲回到家,已经是清早,她借着朦胧的曦光低头开门。
  咔哒一声,眼前暗下去,又亮起来。
  家里保持着走时的原样,蛋糕的位置没改变,她对着蛋糕发愣,盯着上面的巧克力碎,好几分钟后才想起父亲已经去世。
  她坐在沙发上,目光停滞盯着空气,又半晌,过于安静的家里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如平常一样。
  但她对着电视,对着沙发,对着父亲栽的花,对着一把破旧的电风扇,她潸然泪下。
  她真的,没有爸爸了。
  往后,再也没有人给她买蛋糕,没有人开电车接她放学,没有人替她开门,没有人坐在饭桌前做手工。
  昨日是他人的葬礼,今日却变成父亲的葬礼。她看着窗外那广场上高高堆起的花束,父亲显得孤独而悲哀。
  他人有千人献花,父亲只有她一个,甚至没有花。
  迟雪独自悲伤起来,她快要落泪,一想到父亲死去得如此迅速,如此急切,她就忍不住自责悲怆。
  一个像父亲这样的人很容易被忘却,连死亡都显得微不足道,宛如渺小的蝼蚁。
  大家只知道车祸死一个人,面对这场死亡时,他们只在意车祸。不过多久,这场死亡就会被彻底抹去,从脑海里,从记忆里,从报道里,连周围从不说话的邻居,都会淡忘掉。
  迟雪抹掉眼泪,起身走入父亲的房间,她以后要一个人生活,沉溺在悲伤之中的她关心起父亲的未来,她想寻找父亲的遗物,给他买一面墓地。
  人死了,需要墓地,她知道父亲往日存钱的地方。
  拉开抽屉,里面有些许现金,有好几本存折,她从未认真看过这些存折,连好几页的加号都不太明白意思。拿起,上面清晰标注着用途。
  【小雪高中】
  【小雪大学】
  【嫁妆】
  父亲的字非常好看。
  还有一个新开的存折,开了有半年多,里面已经存下两三万块,最近的一千块时间很近,几乎就是两天之前。
  【艺考用的】
  父亲看出她的心思,如此敏感。在她发牢骚时,在她埋怨父亲时,在她羡慕别人时,心思缜密的父亲全部都能感受到。
  他不说话,他沉默,以至于女儿都忽略掉他。
  迟雪泪如泉涌,心像被这些数字刺扎又安抚,春风带着隐刺,她受不了自己的愚蠢,埋怨自己,责怪自己,可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
  如果都是假的。
  如果重来一遍。
  她忍住,忍住自己的眼泪,忍住自己不胡思乱想。
  她坐回到沙发上,看着一切,看着没有变化的一切,又感觉什么都变了,她的人生,父亲的人生,这个家,这个空气味。
  人生像轨线,复杂交织,她和父亲的两条轨线交织十多年,在时间之中缓缓向前,如今一条却突然断开,停在一个悲伤的日子,再无声息。
  眼泪困意同时涌来,她红着眼,看向窗外,在撑着眼皮的勉强中,一只白鸽落在窗台。
  它浑身洁白,黄喙回头打理着羽毛,桃眼珠子溜溜地转,悠然自得。
  白鸽精心打理自己的羽毛,那洁白无瑕的羽毛,仿佛一切悲伤都与它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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