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祁曜迟疑了一瞬,握上去,站到伞下…
  宿煜的手是湿冷的,过了一年的今天,温度和触感都未变分毫。
  祁曜忽然想给他买副手套来戴,那种薄软的小羊皮手套,带有褶皱的皮料勾勒出五指漂亮的形状,一定很适合宿煜。
  又转念一想,以宿煜的穿衣习惯,多半是不会戴这些累赘的东西。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思绪乱飞,不知何时已经跟着宿煜迈进了心理诊所的大门。
  和冯医生约定的复查时间,就在今天。
  诊室外,祁曜惴惴不安地松开宿煜的手,眼中尽是忧虑,絮叨着给他打定心剂,“哥,你别怕啊,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自己会失控,就算失控也没有人会看到,我不进去。”
  宿煜一笑,眼底的光芒跃动,除了面色苍白了点儿,整个人都精神状态看起来非常不错。
  他对祁曜道:“没关系,你进来吧,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看心理医生了。”
  祁曜迷茫地张着眼睛望着他,“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已经能面对我经历的一切了,小曜,我完完全全的好了。”宿煜说这话时非常平静笃定,但心里却暗自打起了鼓。
  “完完全全?”祁曜当然不信,装都不愿意装,直白道:“别唬我,我不信。”
  宿煜浑身都很放松,的确看不出丝毫的恐惧和排斥,他含着笑意道:“所以才要你进来,你看着我复查,看冯医生怎么说,以后,也就能放心了。”
  只是隔了不到一月,冯时再度见到宿煜,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宿煜半靠在躺椅上,眼神坚定有力,一改往日的闪躲,熠熠的眸光微转,带着点毋庸置疑和理直气壮。
  他此行的目的似乎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接受检验的。
  冯时由浅入深地和他交谈,问的问题听起来不痛不痒的,但整个过程中,他都看着宿煜的眼睛。
  “最近睡眠怎么样?”
  “会做一些梦,但是不会失眠睡不着了。”
  “做的梦能记住吗?”
  宿煜微笑摇头。
  “我看你好像比上次来长了一点肉了,吃东西胃口怎么样?”冯时又问。
  “好多了。”
  “他说谎!”一边的祁曜打岔道:“他不吃早餐,早上有时候还会干呕。”
  宿煜看了他一眼,喉咙微动,向冯时解释,“我有胃炎,早上经常会有腹胀感,所以不太爱吃东西。”
  “嗯。”冯时点点头,提醒他,“但是早餐很重要,特别是胃不好,更要注意三餐的规律性,吃点清淡的,粥之类的。”
  “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冯时又问:“最近,有过情绪失控吗?”
  “没有。”
  “身体呢,有哪里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
  “有再幻想过成为另一个人吗?”冯时盯着他,慢慢说出那个名字,“路向南,有再幻想自己是路向南吗?”
  宿煜脖子上的青筋缓缓地动了一下,他笑意很浅,淡淡道:“没有。”
  “那你能说一说,路向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吗?”冯时平静地问,“你怎么认识的他,又为什么会把自己想象成他,以及、冷库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宿煜,你能一口气,告诉我吗?”
  祁曜手掌心都捏了一把的汗,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看上去比诊疗椅上的宿煜还要紧张。
  宿煜听完提问,睫毛稍垂,点一下头。
  “我初中毕业之后,就被我爸带到美国,我那时候语言不通,性格又孤僻,就像是一个外来者…”他回忆着,停了半拍,苦涩地笑了一声,“可能因为我不是abc,我被霸凌过很长一段时间。”
  祁曜的呼吸一窒,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宿煜脸上的笑意发僵,“他们往我的抽屉里塞垃圾,把我带的饭盒抢走倒掉,往我的桌子上写字,我想寻求帮助,不过我当时英语很差,沟通困难…”
  祁曜别开视线,不忍看宿煜带着笑揭自己伤疤的模样。
  “其实我从那个时候,就很想离开这个世界。”宿煜闭了闭眼,眼皮忍耐地颤动,说道:“然后我遇见了路向南,没错,我和他,不是打职业才认识的。”
  冯时轻轻吸了口气,露出了悲悯的神情,“然后呢?”
  “他替我解了围,把长期霸凌我的那群人揍了一顿,他很能打,做K1教练之前是个职业的拳击手。”宿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戴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仰慕,不远处的祁曜像是被什么猛然戳到了,低了低头。
  一股浓烈的酸楚涌上来,祁曜的眸光晦涩,眼眶发胀,感觉被一道毁天灭地的力量重重一击。
  宿煜的过去,他从未参与过,这种遗憾终其一生恐怕也无法填补…
  “从那天起,他就时不时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给我送吃的,教我地道的口语,教我拳击,教我怎么融入环境。”
  宿煜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回忆这段过往很累,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高中毕业后,我去读了商学院,也是也是那一年《浩劫》火了起来,他邀请我去K1参加试训,我才知道,他做了职业战队的教练。”
  “然后你就去打比赛了?商学院呢?”冯时问他。
  “没再读了。”
  冯时:“所以你就一门心思跟着路向南开始了电竞之路,那按照你说的,他对你非常仗义,非常关怀,又为什么会把你关到冷库里?是因为你不配合商务代言,还是因为你拒绝了他的求爱?”
  “都有。”宿煜的声音有些哑,但叙述流畅,条理也格外清晰,“他那晚喝多了,被拒绝后发了很大的火,为了刺激我,他说他知道我的病,拿这个来威胁我,包括他把我关进冷库,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怕冷,冷会引发我的创伤性记忆。”
  “他想看我发病失控,让我不得不听他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Aria阿姨的儿子,Aria是我的心理医生,也是…我爸现在的妻子。”
  信息量巨大,内容又极为复杂,冯时皱了皱眉,捋着关系,“所以路向南的妈妈既是你的心理医生,又是你现在的继母,那路向南,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不,我们没有血缘,是Aria阿姨带着他,来到了我家。”宿煜忍下烦躁,喉头哽了哽。
  终于还是扯到了他的原生家庭。
  冯时看出他表情的变化,果断地抓住当下这一刻给他施压,“宿煜,你从始至终,没有提过你的母亲,她呢?”
  宿煜闻言,急促地吸了口气,他的手用力地握着躺椅的扶手,仍然能看得出是在发抖。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眼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一点湿润,“她不在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就离开了。”
  上一次诊疗的最后,冯时的夺命三连问没有得出答案,宿煜直接昏了过去,这一次,他又重新问出一遍。
  “你曾被人关在过门外?”
  “被亲人?”
  “在冬天?”
  宿煜一只手慢慢按上胸口,手背上的青筋道道分明,他喘息了片刻,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微小的气音,“是。”
  “是你的妈妈,对吗?”冯时握住他那只颤抖的手,问话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我妈妈,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宿煜眼眶泛红,一直冷静的声线忽然哽咽破音,他艰难地憋了半天,脖子都隐隐发红,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是别人口中的疯子。”
  “她每一次发病,都把我关在门面,她说我在外面,她心里挂念我,就能快些从负面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直到那个冬天,何婉钦在家中浴室自杀,那扇门再也没有从里面打开过。
  年仅八岁的宿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飘着雪的寒冬一下下拍着冰冷坚硬的门板,也没能换来一丝回应。
  后来警察破门,他不高的个子不管不顾地跟在大人身后,在浓重的血腥味中,看见了何婉钦骇人的尸体。
  他很快便被大人捂住眼睛抱走了,自此,那血腥的一幕便定格在他心底,被厚重的心事堆积掩盖,足足跟了他十四年。
  偶尔发病,但吃了药尚且能够控制,直到被路向南关进冷库,被信任的人伤害背叛,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全面爆发,再无法以宿煜的身份活下去一天。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和痛苦,宿煜选择了成为别人。
  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从来就没有精神分裂,也从来没有继承他母亲的病,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悲观,至始至终都无法遗忘痛苦,哪怕一分一毫。
  他自欺欺人地缩在一个“别人”的壳子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所畏惧的英雄,陪伴着那个瑟缩在黑暗角落的自己。
  时间终会撕扯去所有的伪饰,让他重新赤.裸裸地显露在这偌大的人间。
  万物荒芜,四野阒寂,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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