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朱厚照原本带笑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江彬在门口,眼神询问地看向皇帝。朱厚照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隔壁的议论还在继续,越发不堪入耳。朱厚照整了整衣袍,对江彬低声道:“朕去瞧瞧,是哪几位在此体察民情。”
  他推门而出,脸上已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表情,摇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折扇,晃晃悠悠地走到隔壁雅间门口,故意提高了声调:
  “哟,我当是谁在此高谈阔论,原来是几位兄台。听诸位方才所言,对这栖霞阁的东家颇多微词?”
  雅间内坐着三四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说得兴起,冷不防被人打断,皆是一愣。见门口站着一位气度不凡、衣着考究但面生的公子,其中一人蹙眉道:“阁下是?”
  朱厚照也不客气,自顾自地踱了进去,扇子一收,指了指桌上的酒菜,笑道:“在下姓朱,偶然路过,听几位一边享用着人家的美酒佳肴,一边痛斥人家是祸水,这未免有些有趣啊?”
  几位公子被他说得面上一红,那姓王的公子强辩道:“朱公子此言差矣!吾等在此消费,乃是探查实情!此间东家倚仗陛下宠爱,行此蛊惑人心之事,其心可诛!吾等读书人,自有匡扶正义之责!”
  “哦?探查实情?”朱厚照拿起桌上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里面盛着嫣红的果汁,“这瑶台仙酿,一杯价值几何?这一桌知己知彼的宴席,又所费多少?诸位这般慷慨探查,家中父兄可知?”
  他句句戳在痛处。这几人显然都是靠家中供养的官宦子弟,如此挥霍,若被御史参上一本,绝无好处。几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另一人色厉内荏地喝道。
  朱厚照笑了一声,放下杯子,目光扫过几人:“依我看,诸位并非什么忠臣义士,不过是些眼红心热,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庸人罢了。真要有骨气,就该唾弃此地,避而远之。如今这般行径,与那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有何区别?”
  这话可谓极其刻薄无礼,那几位公子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当即气得脸色发白,纷纷站起。
  “狂妄!”“岂有此理!”“你是何人,安敢在此放肆!”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雅间的门被轻推开,柳三娘站在门口。她显然是闻讯赶来,面色平静,她看向朱厚照,又随即看向那几位面红耳赤的公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诸位公子光临栖霞阁,是敝店的荣幸。若是伙计伺候不周,或是酒菜不合口味,但请直言,妾身定当令其改进。只是开门做生意,图个和气生财,还望诸位公子能给妾身几分薄面,勿要在此争执。”
  毕竟骂的人太多了,东家自己都传话不必管,开门做生意,那些人爱咋说咋说,管不着。
  柳三娘在处理,朱厚照回自己雅间时,李凤遥正翻着账本,他气着呢,将方才的事一说,李凤遥笑了笑。“陛下,理他们做甚,他们就是等我发难,然后御史就有得掰扯了,别理。”
  朱厚照余怒未消,在雅间里踱了两步,哼道:“朕就是听不得这些酸腐之言!一边吃着你的,喝着你的,一边还要骂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凤遥合上账本,起身走到他身边,亲手斟了一杯温热的酒递给他,“陛下息怒。这世上多的是心口不一之人,若个个都要计较,岂不累死?他们越是这般,越是证明咱们的东西好,好到他们离不得。再说了,”
  “他们骂得越凶,这栖霞阁的名声传得越广,想来尝鲜、来看祸水产业的人就越多,银子赚得也就越欢实。他们这是在给咱们送钱呢,陛下该高兴才是。”
  朱厚照接过酒杯,被她这番歪理说得一愣,随即失笑:“照你这么说,他们反倒成了功臣了?”
  “可不正是?”李凤遥笑道,“陛下想想,他们花了钱,吃了好东西,还得憋着一肚子气回去,琢磨怎么骂我。而我,坐着收钱,他们骂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在宫中又听不到,又有什么相干?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咱们赚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
  朱厚照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中的火气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仰头将酒饮尽,甘醇清冽的滋味滑入喉中,不由得叹道:“你倒是想得开。”
  他放下酒杯,“罢了,朕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跟这些蠢材生气,是朕跌份了。”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账册,又来了兴致:“不说他们了,扫兴。爱妃,你这日进斗金的生意,是不是该给朕分分红?朕可是投了不少私房钱的!”
  李凤遥闻言,眼波流转,笑得很开心,“陛下放心,妾身早已备好。只是陛下今日这般替妾身出头,这分红里,是不是该扣掉一些惊吓补偿?”
  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她道:“好你个李凤遥,算计到朕头上来了!不成不成,一码归一码!快,把朕的红利拿出来瞧瞧!”
  他还是头一回做生意呢!
  柳三娘在门外轻轻叩首,得到允许后进来回禀:“东家,公子,那几位已经结账离开了。”她略去了那几人结账时脸色如何青白交加,脚步仓促。
  李凤遥点点头:“知道了。三娘,你管的那家店,让今日伙计们也来领红包,年底双薪,让他们都来这,婉儿统一发,让大家也欢喜欢喜。我们等会就走了,年后得空我会常来,继续大量招工,明年我要开新店,留意一下人才。”
  “好的东家!”
  元宝对于开新店可积极了,「宿主,你可总算是想起干正事了。」
  ‘什么话,我店又没关过,看看这些女孩,干活多积极。’
  李凤遥看元宝列出来的账,觉得大有可为,短短几个月,她身家已经超十万两了,明年可以给员工们加薪。
  这些女孩办事挺靠谱的,并没有搞事情。毕竟她们知道东家数学的厉害,再来女子实在难找工作,这边吃住薪资待遇都好,又没人敢闹事。
  他们回去的路上,马车驶离繁华街市,车轮碾过积雪未尽的青石板路,发出辚辚轻响。车内暖意融融,朱厚照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李凤遥发间的一支玉簪,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妇人凄厉的哭喊和衙役粗鲁的呵斥。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开恩啊——”“滚开!惊扰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
  李凤遥下意识撩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顺天府衙门前,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正被两名差役推搡着跌倒在地,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哭得撕心裂肺。那妇人额角磕破了,渗出的血迹在寒风中迅速凝固,显得格外刺目。
  她心头一紧,脱口道:“停车!去看看怎么回事……”
  话未说完,手腕却被朱厚照握住。他脸上的闲适笑意淡去,目光扫过那妇人,又落在顺天府那威严的牌匾上,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了几分:“不,别去。”
  李凤遥不能理解,回头看他:“陛下,那妇人看着实在可怜,寒冬腊月在此鸣冤,想必有天大的委屈……”
  朱厚照叹了口气,将她拉回身边,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凄风苦雨和哭诉声。他声音带着无奈与厌烦:“朕知道。但这桩
  官司,朕略有耳闻。这事牵扯的是寿宁侯府的人。”
  寿宁侯?李凤遥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张太后的亲弟弟,当朝国舅爷张鹤龄的府邸。
  “说是侯府的家奴强占民田,逼死了人夫,那妇人乃是苦主。顺天府尹难做得很,管了,得罪太后娘家。不管,民怨沸腾。如今这般拖着,已是常态。”
  他拍了拍李凤遥的手背,语气带着劝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京城脚下,这等事每日不知凡几,朕管不过来,你也管不了。沾上了,便是甩不脱的麻烦。”
  李凤遥沉默了,她看着朱厚照,他眼中有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疏离。他并非不同情那妇人,只是这潭水牵扯到母族太后,即便他是皇帝,也要权衡再三,不愿在年关前夕为此事与太后生出龃龉。
  车外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似乎是被差役拖远了。车轮重新转动,将那一幕惨淡景象远远抛在后面。
  车内一时静默,李凤遥靠在软垫上,先前在栖霞阁的轻松愉悦荡然无存。她想起那妇人绝望无助的眼神,心头像是堵了一块冰,寒意刺骨。
  太后家奴都可以如此为所欲为的做恶,京城都没法管,那小地方呢?
  朱厚照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心里不痛快了?”
  李凤遥嗯了一声。
  朱厚照沉默片刻,“凤遥,在这紫禁城,很多时候,只能眼不见为净。朕是皇帝,尚且有许多不得已,何况是你?而且朕也不是没管过,太后有两兄弟,一个因为□□宫闱已经被抄家了。”
  “□□宫闱是死罪吧。”诛九族的那种,李凤遥都服了,怎么敢这么嚣张的?太后怎么敢让自家兄弟这么猖狂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