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7节

  兰花清雅,而牡丹雍容。
  细细打量下来,卫怜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许是与心中所想略有偏差……两支簪子终究像是隔了些什么。
  待回了长安,她还是要亲自去尚方署一趟,将旧簪取回来。
  “在想什么?”
  一道高大身影忽然投落,将她整个笼住,连同燥热的日光也悄然隔绝在外。
  听得那道含笑嗓音,卫怜连忙抬起眼。
  陆宴祈一身霜白骑装立在她跟前,笑吟吟望着她,目光又在那朵蔷薇上顿了顿:“你身边总跟着人,我还道今日见不到你了……”
  其实卫怜也犹豫过。然而那日入梦之后,她也十分想要见到他……陆宴祈的话语里甚至带着一缕幽怨,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阿珠是得了皇兄指示,怕我伤着了。”
  “怎的还抱着,不累么?”陆宴祈说着,顺手取过那匣子,夹在臂弯里,这才兴致盎然问她:“阿怜可曾登过翠嶂顶峰?能将整座御苑尽收眼底。”
  卫怜自蔷花台下回望小山,正是春尽夏渐浓的时节,柔润的天光映着满架蔷薇,说不出的旖旎。
  天色尚早,她只觉一颗心跳得轻快,颇为欢喜地随他起身。
  ——
  虽是暮春,日头却不小。还不到半个时辰,卫怜额上便出了层细汗。
  登上一段略陡山阶时,陆宴祈自然牵住了她。而后用手掌将她的手缓缓包裹住,二人十指交缠相扣,掌心的肌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大抵往日也曾牵过……可如今他的手掌却变得这般有力,还带着微妙的粗糙感。
  “……巨鹿和幽州的大雪能没过小腿!等来日一道去边城,我就带你瞧瞧那几丈高的玉龙冰雕,再教你滑冰玩儿……”他神采飞扬,描述着北疆盛景,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再未松开。
  卫怜被他说得心驰神往,脸颊泛着微红。可紧接着,她目光遥遥望出去,落在远处行宫的方向,似是想起了至关重要之事,连指尖都缩紧了,嗓音里带着一丝紧张:“那我们……不回来了吗?”
  陆宴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停下了话语:“阿怜可是不想离宫?”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摇头否认了,过了片刻,才犹豫道:“我……放心不下皇兄。”
  母妃不在了,她与卫琢相互倚靠着,从不曾分开过。如今二姐姐远在千里之外,音信难通,她实不愿也离皇兄那么远。
  ……尤其是在道观那夜之后。
  卫怜仰起头,望着天际飘动的浮云,心绪忽地低落了几分。
  “分明是四殿下放心不下你。”陆宴祈低下眉,眼尾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听闻贺昭仪有意为四殿下定亲……他亦会娶妻生子,离开长安去往封地。这都是迟早的事,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说话之间,二人穿过花树深处,一阵微凉的山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更有几瓣淡紫色的花落到了卫怜发上。
  陆宴祈为她拂下落花的时候,卫怜仍在沉思他说的话,蹙起了眉:“可边城未免也太远……若他所在的封地偏偏要南下呢?”
  澄澈的天光自枝桠间漏下,映着她面颊上一层细软绒毛,愈发衬得肌肤莹白通透,教人挪不开眼。
  陆宴祈认真听着她的话,然而心尖上像是被方才那花瓣轻轻搔过,泛着几缕酥痒,渐渐望出了神。
  卫怜察觉到他的注视,一双小鹿似的眼亦回望过来。
  他不由想起初识的时候,这表妹虽贵为公主,却到哪儿都怯怯的,又爱哭鼻子。后来自己为了她与旁人大打一架,卫怜才渐渐爱黏着他了。
  记忆中的羞涩面容,如今已出落得瑰姿艳逸,令人神魂摇曳。
  陆宴祈再顾不上与她讨论卫琢的婚事,而是情难自抑地俯下脸去——
  卫怜怔愣之间,温热的唇瓣已轻轻印在她脸颊上,挟带着男子灼热的呼吸。
  这触碰令她整张脸腾得蹿红,羞赧得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那双手掌紧箍着她的腰,掌心热得烫人……卫怜也不知为何,道观那夜的记忆猛地涌上来,她身子随之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挣去。
  陆宴祈见状蹙起了眉,原本的情动不得不褪去了大半。他压下心底那抹遗憾,哑声道:“莫怕……是我不好。”
  直到卫怜呼吸平稳了些,脸色不再那么白了,他才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距离,轻声询问:“我们……继续走?”
  卫怜面颊上烫得厉害,抬眼对上他墨玉似的眸,努力压下心头纷乱,终究还是伸出手,任由他牵着穿出这片山林。
  ——
  陆宴祈错估了卫怜的体力。
  这座翠嶂于他而言并不算高,可下山时,她腿肚子抖得厉害,喘息不止,几乎脱了力。
  一路耽搁了不少时辰,待到山脚,已是明月当空。夜风穿林而过,刮得草木簌簌作响。
  卫怜伏在他背上,望着漆黑的天色,心头愈发忐忑不安。
  “稍后我寻个宫人引你回去。”陆宴祈语气寻常,步子依旧沉稳。颈侧虽然渗出不少细汗,却不似卫怜那般心急。
  出宫围猎,虽说也有宫禁,却心照不宣的要比长安城松懈不少。择条僻静些的路走,自能避开旁人耳目。
  好不容易到了山
  脚,几点零星的火光忽然撞进眼帘。
  卫怜循着光望去,只见树下立有一抹秋香色身影,手中提着风灯。昏黄的光晕幽幽笼着他的衣袍,就这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卫怜慌忙让陆宴祈放下自己,歉疚之余,一丝儿时被母妃训斥的心虚悄悄爬上心头。
  她挪近了些,才看清卫琢仍是一身骑装,眼尾泛着抹微不可察的红。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片刻之后,才缓缓扫过她的发梢、裙裾、衣袖……
  只此一眼,卫怜便意识到——皇兄动怒了。
  周遭寻人的宫人见她现身,悄然退远。
  陆宴祈目光触到卫琢,微微一怔,旋即快步上前施礼:“四殿下。”
  夜风拂过卫琢的袍角,手中灯烛在他脸上投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教人辨不清神色,语气听来,倒还算温和:“宫禁时辰已过,陆公子何故晚归?”
  他话音一落,卫怜便怯声解释起来:“皇兄,是我不好,走了会儿便没了气力,不怪陆哥哥。”
  ……他说什么了吗?
  妹妹素来柔顺,便是驳斥自己也极少有。此刻却为着一个外人,如此急切地抢白……
  他心底那团火陡然燎得更旺,几欲滔天。却不灼人,而是寒意刺骨,拽着他沉沉往下坠。
  卫琢的齿关,在这无边夜色中无声地咬紧。
  他沉默了许久,才极力维持着平缓的声线,召来一双侍从,缓声道:“送陆公子回住处安置。”
  陆宴祈望向侍从手上格外明亮的角灯,心头一凉,连忙推辞:“多谢殿□□恤,实不必如此劳烦……”
  “不必推辞。”卫琢略一颔首,神色沉静如水:“夜路难行,且宫道已落锁,还是由宫人随行照应为好。”
  一双侍从应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相请:“陆公子,请。”
  气氛凝滞如冰,卫怜眼见陆宴祈肩线紧绷,欲言又止,终是紧抿了唇,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跟上侍从,消失在灯影深处。
  回去沿路上,卫琢屏退侍从,将风灯也熄了。卫怜跟在他身边,心下担忧,偷瞄了一眼卫琢的神色,小声向他认错:“皇兄别生气了……我不是存心让你担心的。那翠嶂瞧着不高,谁知爬起来那这般难。”
  见卫怜垂头丧气,此刻只剩发顶对着他,卫琢压下胸中那股翻腾的郁气,竭力令语气柔缓下来:“山间蛇虫鼠蚁众多,入夜更是危险。往后我若不在身旁,切不可再如此涉险。”
  卫怜松了口气,悄悄摸出自己的小荷包,几乎像是献宝似的送给他,用的是哄人开心的语气:“皇兄上去过么?山上果子多着呢,这个南烛最好吃,我还是头一回见……就是长得特别高,陆……”
  她忽而顿住,直觉这两日还是避开那个名字为妙,便改为抬手比划了两下。
  卫琢指尖刚触及荷包,唇边的一抹柔和弧度尚未牵起,便在捕捉到“陆”字时消散无踪。
  ——
  送卫怜回去后,卫琢独自回寝宫。
  这条宫道并无灯烛,黑暗之中,他的步伐仍旧平稳和缓。
  直到途经行宫外的御犬栅栏,那看门犬识得他,摇头摆尾地伸着舌头。
  卫琢最是厌烦猫犬,此刻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停住步子,缓缓蹲下身,将荷包里紫色的小果子尽数倒在地上。
  看门犬不识好歹,伸着湿漉漉的鼻头去拱,片刻后嫌弃地撇过脑袋,却是不吃。
  卫琢嗤地轻笑一声,抬起鞋靴,发狠地踩下去。
  南烛果被碾得发出一阵黏腻的吱咕声,直至化作一滩污浊的汁水,烂进了泥地里。
  第7章 晚帘疏处见分明2
  “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琼玉斋内,卫琢已躬身告退。贺昭仪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贺令仪,耳畔坠的东珠簌簌摇颤,衬得一张娇艳脸庞更添上几分不怒自威。
  贺令仪伏在案上,肩头轻轻抽动,只抹着眼泪不吭声。
  “你的婚事,本宫自有主张,莫再做这等无用功!”贺昭仪望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年少时足有七分相似的面孔,强压下心中愠怒:“贺氏一族从未出过耽于情爱的蠢物。令仪——你应当明白。”
  前日听闻卫琢猎狐失手,贺令仪领着人冲入林中围堵,竟当真把那狐狸逮着了,喜盈盈捧去送给他。
  谁知卫琢温言道过谢,一句“华裘丽羽,当配绝色”,转手便将这珍品献给了贺昭仪。
  对于这名养子,贺昭仪向来是颇为满意的。卫琢在她膝下十年,单是懂得藏拙这点,便比卫璟省心不少。倘若他当真一时糊涂应了自家这痴傻侄女,此事便不是斥责贺令仪几句那么简单了。
  自从去岁陛下问了萧氏满门的罪,贺氏便将目光牢牢锁向韩家。
  两族虽有旧怨在前,然而韩氏如今才俊辈出,韩家长公子更是新贵中的翘楚。贺昭仪心意已定,要将贺令仪许配于他。
  两家永结秦晋,又可消去旧怨,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姑姑既想将虞妹妹指给四表哥,为何偏不能成全令仪这片痴心?”贺令仪抬手拭去眼泪,梗着脖子倔强道:“我不想嫁韩家那书呆子!”
  贺昭仪被她这般顶撞,怒极反笑,只觉这丫头冥顽不灵,再懒得与她剖析其中关窍,当即唤来贴身女官,让她领着贺令仪回去:“你自己好生想清楚了,再来回本宫话。省得四处乱跑失了体统,成日只知缠着你四表哥胡闹!”
  贺令仪虽然娇纵,却并不傻,见素来疼她的姑姑当真动了怒,立即闭上嘴,心中打定主意再去求阿爹便是。
  她明白姑姑的意思,却仍觉得是她多虑了。陛下龙体渐衰,年长的皇子除却卫璟、卫琢,便只剩性情柔懦且不得圣心的卫琮。在她看来,卫璟继承大统势在必得,又何必非借她的婚事去笼络韩氏!
  女官正要告退,贺昭仪忽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传话给贺之章,教他莫要忘了正事,更不可罔顾宫禁,平白落人话柄。”
  陆家那小子前夜晚归,还需卫琢亲自遣人护送,夜里沿宫道提灯而行,惹得整个行宫上下皆知!那几个成日只知吟风弄月的文臣摇头晃脑,一副按捺不住要口诛笔伐的做派。
  女官连忙领命:“是。”
  ——
  春猎晚归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尽管卫琢并未追究,卫怜却仍听闻陆宴祈受了父亲责罚,连之后几日的围猎也没能现身。
  犹春见卫怜在寝殿窗边托着脑袋发呆,忍不住沉下语气,一面整理着榻上衣物,一面说道:“公主总这般马虎,上回醉酒,这回又夜归,真遇上什么猛兽可如何是好?公主再去习射,奴婢无论如何也要陪公主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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