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山路颠簸,他本来没有想看手机,可电话在口袋里匆忙响了两声就挂断。
  这种号码估计是打错了,季一南随手打开,却看见那个陌生号码来自国外。
  他心里在想会不会是李不凡,打回去的时候有些莫名的紧张。
  这一次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季一南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对方接起来的时候,周围还有些吵闹。
  季一南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电话对面的人说:“您好,请问您是季一南吗?”
  不是李不凡。
  季一南顿了下,说:“是我。”
  “我们这边是中国大使馆,请问您是李不凡的亲属吗?”对方又报出了李不凡的出生年月日,甚至精确到身份证号码。
  脑中嗡嗡作响,季一南没听清自己是否嗯了一声。
  “现在情况是这样,李不凡先生帮助本地一个科考队在威斯林顿的曼拉山采集树木标本,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坠崖,现在搜救队正在全力搜救。请问您想要立刻过来吗?”
  两片唇瓣上下碰了碰,季一南说好。
  车又遇到颠簸,季一南浑身跟着抖了下,才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小七,开下山以后车借我用一下。”季一南说。
  “好,”小七偏头,看季一南脸色惨白,问,“怎么了哥?出什么事了吗?”
  “我要去机场。”
  “现在?”
  “嗯。”
  雨忽然下得很大,一滴水珠划过车窗,很快又有下一滴落在同样的位置。雨水浸染泥土后冒出芬芳味道,季一南无意望向窗外,却瞥见一丛格桑花。
  他不敢去想那个字。
  念出来的时候,舌尖会碰到上侧的牙齿,甚至不需要太大的动作,和这件事本身一样轻飘飘的,吐出一口风那样很快就散了。
  不可能。
  他片刻又冷静下来,打开手机盯着屏幕,一步不错地买好了能够最早到达的高铁和机票。
  车晃悠着下了山,这原本是一条很长的路,但等季一南清醒时已到了尽头。他和小七换了位置,把车开到研究所以后,季一南就掉头去了宿舍。
  所有证件他都收拾得很好,拿出装证件的袋子往行李箱一塞,季一南又随便放了几件衣服进去,只花几分钟就重新上了车。
  从研究所到香格里拉的高铁站也只要不到二十分钟,季一南打电话给所长请假时,列车已经发动了。
  他要从昆明起飞,到上海转机,再飞威斯林顿。
  他说过要等李不凡回香格里拉。
  列车轰隆隆向前,季一南埋头查找曼拉山的资料。
  他明明一直在等。
  季一南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又和大使馆打了一通更详细的电话。
  “科考队在曼拉山招募向导,当时天气恶劣,即将面临封山……”
  你就不能像我忘了你一样忘了我吗?
  “……要采集的河水样本没办法等到解封,李不凡本来在营地休整,听到需要帮助就和科考队一起上山,没想到在上山途中遭遇意外坠崖。”
  季一南,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
  “搜救队已经搜救了十个小时,使馆这边也在全力协助……”
  我花这么多时间养一只小猫它应该也对我有感情了。
  上一次见面时说过的那些话,在这时不恰当地响起。
  季一南闭目,强制自己忘掉那些,并努力把李不凡想象成一个陌生人,不对结果做任何假设。他才总算能够再做一些事:记录下坐标数据,给自己曾经的老师同学打电话,联系曼拉山附近有经验的搜救人员……
  大概这样坚持到最后一程飞机,季一南完成所有能够想到的事,等待落地时,他在昏暗的机舱里,很困但无法睡着,又想起了宋宁。
  印象中那趟跨国航班和此刻几乎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是他坐在不同的座位上。机舱中只有指示灯亮着,他当时在看关于治疗胰腺癌的论文,一个一个查上面的作者目前在哪家医院,以为自己做得够了,到医院时还是手足无措。
  过去这么多年,有时候季一南都以为已经忘记了,到会想起的时刻,还是每个细节都记得。落地后他怎么去的医院,医生和他说了什么,宋宁和他说了什么,治疗方案是什么……那时他尚且还有李不凡,如果一个人拿不定主意,还可以问问他的想法,现在呢,他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还和当年一个样子,是个懦夫,没了最亲的人连站都站不起来。
  看来李不凡说的话是对的,他是该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他不能是这样。
  季一南一抬手,把毯子蒙到脸上,想着想着,泪珠无声地就滚下来,他很快又抬手擦了。
  经历大约一整天的中转飞行,落地时威斯林顿快要日出。
  使馆派人来接,又坐了一程列车,季一南才来到曼拉山主峰的山脚下。
  选择植物学作为专业以后,季一南来曼拉山考察过无数次。这里不仅植物资源丰富,同时也是天然的雪场,又适合滑翔伞、翼装飞行等等极限运动,加之风景如画,李不凡来的次数不比季一南少。
  从这个角度看,他不是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季一南不会放弃。
  和搜救队交代过李不凡的信息以后,他就换好装备,跟随众人进山。
  天气很差,灰色的雾时刻笼罩着整片森林,曼拉山在他眼里顷刻间高大得可怕,他好像从来没注意过天那样高,沟壑那样深,人在里面仿佛树木的一片叶子,轻易就消失。
  等。
  季一南每天还是在等。
  他等救援队集合,和他们一起进山。等走完这段路,搜索完这片区域。等其他小分队的消息。等日出等日落,每天仅有的那么几个小时的睡眠里,都是在等找到李不凡。
  可是气温真的越来越低了,几乎不眠不休的七天过去以后,队长把季一南叫到一边,分给他一支烟。
  烟还没点燃,季一南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今天他们找的不是李不凡,他一样会和失踪人的家属说,应该没希望了,节哀吧。
  “按照他坠落的位置和最近的天气分析,我们判断黄金的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生还的可能性比较低……”
  救援队的队长和他说了很多,季一南听了大半便开始走神。空气冷得快和手里的烟雾分不开,他想如果李不凡真的在山里独自待了一段时间,他该有多难受。
  他会在哪里呢?黑夜苍茫得季一南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想到在香格里拉时遇见过的,会为家人去向神山祈祷的人们。他是旁观者的时候只是被这样的虔诚震撼,此刻他却只希望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他可以去爬那山无数次,只要李不凡能回来。
  “您没事吧?还在听吗?”救援队长问。
  季一南点了下头,手里的烟没抽几口,灰积了一大段,折了掉在雪地里。
  “我知道了,谢谢您。”季一南没什么表情,仔细听才能听出语气里有一些颤抖。
  他灭着烟,转身朝营地里走。雪很厚,季一南踩空一脚,差点摔了,扶着帐篷才站稳。
  营地里燃着火,他拿过勺子,和一直看着汤却昏昏欲睡的人说:“你去休息吧,我来就好。”
  简单的蔬菜汤冒着热气,季一南坐在野营椅上,没一会儿天又开始下雪,雪片纷纷扬扬落进汤里,他拿出几只碗,让没睡的人都来喝一口。
  一锅汤分到最后,恰好还剩一勺,季一南盛进自己碗里,先吹了吹面上的浮沫。
  捧着热汤的人们围在篝火旁聊天,细碎的声音雪粒一样。季一南把脸埋进碗里,水蒸气扑面而来,那些耳边的声音就都消失了。
  黄瓜和鸡蛋的味道不算很浓,嘴唇碰到碗的边沿,季一南却迟迟没喝。片刻以后,救援队长和他说的那些话突然钻进脑子里,眼睛眨了两下,泪珠就滚出来,落进汤碗里。
  季一南只好假装自己在喝汤,他用力吞咽着,一碗汤都没尝到什么味道,竟然就喝尽了。周围人的聊天声重新变得很嘈杂,他不敢把碗拿开,害怕此刻被谁关心,只借着那只薄薄的碗挡住脸,小声吸了吸鼻子。
  天太冷了,季一南缓了缓,放下碗,拿袖子捂了下脸,拉起了冲锋衣的帽子,垂着脸走回自己的帐篷。
  营地里亮着灯,季一南掀开帐篷的帘子,借微弱的灯光,从鼾声中找到一处空位,和衣躺下来。
  本来以为会很久的睡不着,但可能是实在太累了,大脑由不得他掌控。闭上眼没多久,季一南就沉入了睡眠。
  而在梦里,他见到了李不凡。
  “季一南,季一南!”
  李不凡坐在悬崖边,穿着夏装朝他招手。可他脚下不是曼拉山,是天女镜湖。
  日出前的晨光把浅绿色的湖面照得波光粼粼,李不凡搭住他的肩膀,指给他看远方山后的太阳。
  “说好的下次一起看日出,我叫醒你了,这次你可别再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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