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冬 第36节
冬屿说话声音很闷。席少英在电话另一头喋喋不休。
“还好……只是有点昏,我去诊所了……”
“没……不是一个人。还有路……”
她声音戛然而止。心跳得很快。
接着继续道:“还有那个谁跟我一起去。”
席少英在电话里问哪个谁。
冬屿看了路梁放一眼,断断续续道:“就来我们家补课这个。本来外公外婆说要跟我一起去诊所,但他看外公外婆也年纪大了,就……好心陪同……”
这样说应该可以吧。
她又偷偷看了路梁放一眼。
他神情没什么变化。
席少英又让冬屿把电话手表给路梁放,冬屿递给他,手与手不小心碰上,一触即离,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自己体热的缘故,她觉得他的手好冰。
路梁放接过电话,听不清妈妈说了什么,他嗯嗯了几声,挂断电话把手表还给她。冬屿猜了一会,应该是表达感谢,还有等会费用的事。
冬屿看了会他递过来的手表,拿回来塞进兜里。
雨中的沥青路很很多枯枝落叶。她用厚重的围巾遮挡住脸红。庆幸无人发觉。
之后就没有交流了。
第34章 双城记
冬屿进小诊所挂吊水,诊所内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他们基本都住附近小区,身穿针织毛衣,头戴老式皮帽,用着本地方言闲聊。路梁放把她送到诊所门口就回去补课。
她迷迷糊糊在门槛边站定一会,脑中酸胀并未退去,缓慢回头想去寻找他。
谁的手机不合时宜响起,电话铃声回荡在诊所每个角落。冬屿还未转过去的头又低下。鞋边坑洼的水泥路面上很快积了一摊水。
他们两背对着,女孩站在屋檐下,天上下着雨,他刚准备撑伞离去。
没走多远。
冬屿喊住他,垂眼说:“我等会该怎么回家。”
唯一一把伞被他带回去了。
雨静静落下。冷意蔓延至脖颈,她脑中眩晕感越来越强烈,这种努力保持清醒的感受才是最折磨人的。
路梁放沉默一会,“你妈应该会来接。”
“…………”
她睫毛一动。他走了。
冬屿收回思绪,往诊所里找了个空位置挂吊水,人病得厉害的时候很安静,她抱着打针的那只胳膊,整个过程浑浑噩噩。旁边大爷似乎跟她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疲倦地靠在柔软的椅子上闭着眼,只想睡一觉。
冬屿从小就不喜欢打吊针,无可奈何的时候只能尽量保持自己大脑混沌,睡一觉就能忘却这段不舒服的记忆。
就像现在这样。
诊所内很暖,聊天的人声音如蚊蚁,冬屿在椅子上睡得沉,很快便进入梦乡。
这个梦是关于儿时回忆,那时也是躺在柔软的地方陷入长久噩梦,冬屿眼皮沉重,身上插满管子,耳边伴随着很有规律的滴滴声。
过了一段时间,她猛然睁开眼,想要挣脱束缚,却发现自己早已脱离毒贩的爪牙。获救身处医院很安全。
病床前是守候已久的家人,他们神情关切,言语早就模糊,憔悴的脸也走马观花。眼前一幕幕闪回,冬屿很难捕捉住那时的细节,直至闪回到某一张脸,时间突然静止。窗帘边透出的光变得十分僵硬,仿佛置身在时间的胶卷之中。
那是一个温婉的小女孩,她扎着公主头,身穿很朴素的背带裤,抱着本课外书,笑起来有小梨涡。
她叫宋娰。父母都是煤矿工人,一家人都曾居住在厂里分配的工房里。
宋娰像是刚给冬屿输完血,脸色还有些惨白。
“你醒了。”她莞尔。
冬屿用尽力气点点头,声音很沙哑,“你也来了……我还以为要死了呢。”
宋娰把课外书放在一边,冬屿这时才看清封面:《科学家人物故事一百个》,她似乎很喜欢这一类的书籍。
宋娰站起来帮她调整了一下病房内的采光,回过头来说:“怎么会呢?我才去教堂做过祷告了。你一定会脱离危险。主会庇佑每一个信徒,还有信徒在意的人。”
冬屿疑惑:“教堂?”
宋娰回答:“新开不久的。就在我家附近,很多人好奇里面长什么样会进去逛逛。我看见过主教,还是个
外国人,总是叽哩咕噜说着大家听不懂外国话。修女倒是我们本地的,脾气不太好。不过我觉得这小地方就算开了教堂也很快就会荒废。因为我们这里没有信仰的习惯。”
冬屿看向她放床头柜上的书,更奇怪了,“你不是喜欢科学吗?怎么会信这个呀。科学和神学应该不能同时存在吧。”
“这也不一定,”宋娰说,“也不算信吧。只是探索。科学的尽头很可能是神学。唐先生告诉我的。对待不熟悉的事物要始终维持保留意见。”
冬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唐先生?”
宋娰说:“上周做礼拜遇见的,唐先生读过很多书,虽然从小在国外长大,但会说中文。不过他最近好像遇见了什么麻烦事,行事一直很低调,问我有没有能避风头的地方。”
冬屿开始猜测,“欠了债吗?”
“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跟他说话。他学识很渊博,教养也真的非常非常好。不像我在厂里运煤矿的大舅,总是点根烟说我赔钱,还说什么女孩子读完小学知识就够用了,让我大部分时间应该多帮帮我爸妈的忙。情商低得吓人。”
“但冬屿你知道吗?我爸妈好像都在这次的下岗名单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大舅还总是嘲讽他们。好像他自己就永远不会被炒一样的。”
宋娰低下眼,语调很轻又很锐利,冬屿总感觉她下意识在模仿谁的影子。
冬屿问:“那现在怎么办?你爸妈有打算了吗?是看能不能争取留下还是……”
宋娰摇摇头,“我爸妈脾气越来越怪,我都不敢跟他们交流了,总是动不动吵架骂人,怪都是我的错,别人家的孩子像我这么大都能独挡一面。”
冬屿沉默,实在是无法理解家长们的脑回路,“初中都没上怎么独挡一面?你别往心里去。”
宋娰故作轻松,“唐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可以给我爸妈一笔钱让他暂住在我家,不过要先过我爸妈这关。要是真下岗了,我们一家可能会搬出去住。”
看她的模样,已经默许唐先生住进来了。冬屿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皱着眉说:“万一你那个唐先生真欠了很多钱呢?你就这么信任他。”
宋娰看向冬屿,突然很认真道:“你不懂。因为你家和我家不一样,没有低情商的亲戚和也没有即将失业就对自己孩子不管不顾的父母。唐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善良的人、很聪明的人,他是我人生中的导师,教会我很多,而且他也喜欢科学,喜欢跟我交流还会鼓励我的梦想。
我爸妈就只会吵架,每天吵架,甚至不知道我喜欢化学,他们听见我以后想当科学家就发出那种让我很难堪的笑声,让我脚踏实地争取进厂当工人,眼里只有钱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不太懂,明明贫苦的日子和正常的日子都差不了多少,我家里的人一个也没少,为什么会过得这么狼狈?”
了是冬屿也沉默不言,不是被宋娰呛住,而是小时候的冬屿也觉得这很不切实际,她们明明都生活在大地的一条缝隙里却妄图想摘下天上的月亮。宋娰和班上其余成绩好的同学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况且小学考试只有语文数学两科,知识点也不复杂。
宋娰一直盯着她的表情问:“怎么不说话了?”
冬屿回过神,“我,我刚醒来脑子雾雾的,反应有点迟钝……但我觉得你一定能成为科学家的。加油!”
事已至此。她还是为朋友送上真诚的祝福。
宋娰笑了,好奇地问她:“小岛你长大想当什么啊?我觉得你当明星应该会很受欢迎。现在就长这么漂亮。都能去当小模特了。”
冬屿却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明星。我再看看。可能是时候不到,我还小经历的事不够多,我喜欢顺其自然。”
宋娰看了眼墙上的时间站起身,对冬屿挥手告别,“那也是,我先走了。我还想去找唐先生聊天。有空再来看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喔争取早日出院。”
临走前,她又开了个玩笑,“小岛,你身上现在还流着我的血,不准太折腾。”
冬屿朝着她笑,宋娰整理了下衣服,抱着课外书往外跑。
病房内窗帘飘着,宋娰越跑越快,背影消失在病房拐角处、消失在屋外阳光之中,也彻底消失在她记忆深处。
唐先生……
冬屿在诊所内挂着吊水,大脑内信息流紊乱,却能清晰地念出这个称呼。
唐先生……长期生活在国外却会说中文,应该是个华裔。出现得这么恰巧,刚好在621工厂爆炸之后、宋娰的家庭矛盾逐渐尖锐。他到底是谁?当时究竟在躲避什么?
她隐隐感觉,这个唐先生跟当下宋娰的失踪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一瓶水挂完,冬屿脸色好看了很多,她强撑着从兜里拿出电话手表,找到裴斌的电话。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接通了。
裴斌听她说话有气无力,怀疑地问:“你在跑步吗?学校要体测了?我告诉你临时抱佛脚可没用。”
冬屿不理会,开门见山道:“我们这以前是不是有个小教堂?”
裴斌皱眉,“怎么了?那地方早荒废很多年了。就开了一年。还是很久之前。”
冬屿说:“我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人。可能跟宋娰失踪有关,我不知道那人具体叫什么,只记得宋娰称呼他为唐先生,她是小时候在教堂认识唐先生的。可以去查下记录。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人怪怪的,虽然我也不确定。”
电话信号声沙沙,裴斌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挂断电话应该是去联系朋友了,很快又打来。这次,他还没说几个字,冬屿就听出他说话的语调都变了,不免心里揪紧。
裴斌沉声:“让朋友帮忙调了下记录,有种很坏的情况,我不确定,但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你知道‘牧师’还有一个假名叫什么吗?”
冬屿声音一颤,“唐先生?”
说出这三个字之前,她心中其实有了答案。
裴斌像是默认了,对她说了一句话:“时间和零碎的线索都对得上,你可能要做好你那个小学同学就是‘学徒’的准备。”
“……”
天边突然划过一道惊雷,诊所里的说话声停止,外头的雷雨却并未停止,整个世界只有黑白两面。冬屿颤抖地抓着电话手表,瞳仁放大,怀疑自己应该是烧糊涂了。
伞一收一抖,席少英进来了。
冬屿像是失魂落魄的木偶,只有身躯坐在空荡荡的吊水下面。神智被无尽痛苦所掩盖。
第35章 双城记
所以说……
唐先生就是牧师,造成当年惨案的元凶。他现在来找学徒、也是在找失踪的宋娰。
宋娰后面是不是知道了?
冬屿梳理好一切,唇色苍白。席少英还以为这是生病带来的生理难受,在柜台边付钱,回头对她说:“先不急着回家,你要觉得不舒服可以再睡会。见效应该没这么快。”
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声儿说:“还好。先回去吧。我作业都没写完。”
就算知道了再惊天动地的事,她还是要老老实实把作业写完。
席少英很少帮她请假,能去学校就不需要请假。学校老师似乎都共用一个思路:只要能下来床的病都无法影响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