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哦,行。”
  下午五点,被高楼掩盖的城中村早早迎来了夜晚。
  老旧逼仄的楼梯里,声控灯不断亮起又复灭。
  昏黄色的灯光下,高挑的身形在地上投出斜斜的黑影。
  “怎么坐这。”程蕴青淡漠的声音吵醒了已经睡过去的柳静蘅。
  “忘了……”他道。
  “忘了什么,回家的路?”
  柳静蘅抱着双腿,脑袋沉重地搁在膝盖上,轻轻点了头。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几层,还有几层。
  程蕴青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但在看清柳静蘅苍白的面容后,讽刺的笑收敛回眉眼间。
  他定了定神,伸出手:“五楼了,还有一层。”
  “哦,再说吧。”柳静蘅翕了眼。
  他很困,很累,五层楼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他的体能范围。
  声控灯熄灭,世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如松般挺拔的身姿在黑夜中站了许久,而后默默在柳静蘅身边坐下。
  手中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都是有益心脏的优质蛋白和一些针对心脏主动脉反流的洋地黄类药物。
  整个世界安静到落针可闻,黑暗中,只能听到柳静蘅的呼吸声,细微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好似生怕这呼吸突然消失,程蕴青主动开了口:
  “你的实习通知还没下来么,实习已经有几天了。”
  柳静蘅疲惫地睁开眼:
  “不知道,没通知我。”
  哎呀。对了。
  他扶着扶手颤巍巍站起身,像个不良于行的老头,爬上了轮椅,坐好。
  人设不能忘。
  他悄悄看了眼程蕴青,见他表情依然淡淡,便侥幸地松了口气。
  “你的实习意向填的哪里。”程蕴青也顺理成章忽略了轮椅,问道。
  “Rilon集团……”
  昏暗中,程蕴青一对秀气的眉柔柔敛起。
  他常听秦楚尧说,柳静蘅接近他是为了上位大财团,他还当是秦楚尧自信过度。
  程蕴青攥紧了手中的塑胶袋,弄得哗哗作响。
  “一定要去那里么。”程蕴青压抑的声线,如冰凌似的。
  柳静蘅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楚尧本就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家小叔据闻也是个难搞的,你去了,会受委屈。”
  柳静蘅看出来了:
  “对……了。”
  话锋一转:“你们学院,有没有迷.药。”
  他想说麻.药,嘴一瓢,说成了迷.药。
  程蕴青忽地站起身:“你要这个做什么。”
  漆暗的环境下,他的声音更是冰冷森寒。
  柳静蘅慢慢思考一番:“别人让我拿的。”
  原主,应该算别人。
  “你听着,我没有,也弄不到。以及,如果有人托你拿这种东西,你直接揍他。”
  柳静蘅:“行。”
  虽然不明白,但“行、对”绝对是好用的万能公式。
  三月份的夜晚还冷着,夜风平地而起,绕着窗子吹过柳静蘅的身体。
  他冷得打了个哆嗦。
  “回去吧,起风了。”不由分说,程蕴青一手穿过他的后背,稍稍发力,将人打横抱起。
  柳静蘅放松了身体,轻轻靠在他怀中。
  从小到大,无数次的手术治疗,他早已习惯了他人的怀抱、触碰。
  “轮椅。”他不忘提醒道。
  “知道了。”
  *
  次日。
  柳静蘅醒来时已是正午。
  程蕴青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可能是昨晚,也可能是刚刚,但柳静蘅不关心。
  他甚至没注意到厨房里程蕴青为他做好的饭菜,坐着轮椅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搞不到麻.药,怎么陷害秦楚尧破坏二人关系呢。
  柳静蘅打算出去转转,机会永远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书中的世界同现实世界无异,在作者为了水字数的描绘下,构造了一个繁华盛大的国际大都市。
  柳静蘅坐着他的豪华二轮座驾慢悠悠沿着马路牙子转悠。
  等红灯时,身后药房走出来一小伙子,眼底挂着深青色,一副神经衰弱的样子。
  他女朋友在旁边安慰着:
  “没事,你是因为工作太焦虑了,趁着休假吃点安眠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重回生龙活虎之姿!”
  柳静蘅突兀地睁大了眼。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滑着轮椅进了药房。
  药师详细询问了他的状况,抠抠搜搜只给开了两片安眠药。
  在他临走前,又跟念经一样说了一段:
  “你要相信,黑暗终会散去,人生一定能走向光明。”
  柳静蘅点点头。
  不懂。
  刚走没两步,轮椅又停住了。
  对面马路一排门头房,其中一间,蓝色的招牌上写着四个行楷大字:
  【瀚墨书法】
  字体刚柔并济,疏密有致,灵动飘逸。
  柳静蘅的食指动了动。
  走出去十几米,又慢慢滑回来。
  视线再次探向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四个大字。
  此时,一辆豪车停在瀚墨书法门口,精神矍铄的老人家一袭西装,拄着金丝楠木拐杖,在保镖的簇拥下走进门店。
  瀚墨书法的老板立马出来迎接:
  “哎呀秦董!您怎么有空大驾光临了,本来该我上门的,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秦老爷子点点头,扫视一圈:
  “刚好路过这里,觉得在家终究是少了点氛围。”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
  秦老爷子望着来电显示许久,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犹豫着接起电话:
  “秦渡,怎么忽然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秦渡在面对自己的亲爹时,声音依然冷淡:
  “最近在处理晋海大学合作实习的工作,我这边少了一张报名表,问问您看到没。”
  “你知道的,我已经退居二线,这些事我向来不便插手。”
  是了,做不好还要被他儿子当孙子一样教训,倒不如做个甩手掌柜来得惬意。
  “嗯,我再找找。”一句“再见”都没有,秦渡果断挂了电话。
  秦老爷子翻了个白眼,收起手机。
  瀚墨书法的老板苍蝇搓手:“秦董,请随我这边请~”
  ……
  柳静蘅终于滑着他不顺溜的轮椅到了瀚墨书法。
  没敢进门,只探个头暗中观察。
  大厅里弥散着油墨特有的松烟和胶质气味,墙壁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书法作品,排列得颇有格调。
  里面空无一人,柳静蘅在门口坐了半天,小声道:
  “我……我进来了……”
  厅内悬挂的书法作品除了展示,也用作售卖。穿书前,柳静蘅就因为只看不买遭了白眼。
  这次他想好了说辞:[作品很好,但我没什么想买的,我也没偷。]
  柳静蘅转着看了一圈,一向毫无波动的内心此时波涛汹涌。
  写得真好,大厅正中间一幅《祭侄文稿》临摹稿,笔法遒劲有力,结构严谨端庄,字形灵动多变。一笔一划都充满了动感的生命力,将颜真卿因为侄儿牺牲于抵抗叛军的哀愁和悲愤表现得淋漓尽致。
  柳静蘅歪过头,仔细端详——
  “哎呀秦董,这个昊字,不是这么写的,您看。”厅内的隔间,忽然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随后,是有点熟悉的苍老男声:
  “你总说不是这么写,到底怎么写。”
  “您别急,您再看我写一遍就明白了。”
  柳静蘅自觉没有偷窥的恶习,但大师运笔,他就不得不开开眼了。
  只是看看,又不偷师,对方应该不会介意。
  柳静蘅来到隔间门口,望眼欲穿。
  梨花木书案前坐着个眼熟的老伯,旁边中年男子握着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昊”字。
  柳静蘅凑近一点,再近一点,想要看个清楚。
  “啧。”写完一字,秦老爷子剑眉深敛,“我瞧着,还是不像个人写的。”
  老板冷汗下来了。
  谁知道大名鼎鼎的秦董事长是个悟性极低的,极低!七十岁的人了,还没长出慧根。
  你出去了可别说是我教的。
  柳静蘅忍不住了。
  他捡起秀丽笔,一把抓过秦老爷子的手,带着他的手慢慢写:
  “昊字的口,上宽下窄,中间短横居左不居右,最后……”
  “你谁啊?”秦老爷子不满地抽出手。
  柳静蘅将“日”字最后一道横添上:
  “短横之后,小嘴巴要闭起来。”
  秦老爷子错愕,震惊,闭紧了小嘴巴。
  柳静蘅再次抓过他的手,继续带着他写:
  “下面的天,上横与日字等宽,由轻到重向右扛肩。先撇后捺,撇短捺长,捺画向右出捺脚,自然舒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