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臣妻 第77节
崔澄收起了匕首,看着他。
杨炯只好道:“我没有实证。”
闻言,崔澄似笑非笑道:“看来你并非郑衍心腹,是你喜欢盯着别人才叫你注意到不对劲胡乱猜测的?”
“你!”杨炯被说到痛处,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手指着崔澄,“我好心告诉你,你既然愿意忍这耻辱也就罢了!”
他很快冷静下来,崔澄却只是又瞥他一眼,淡淡道:“我考虑考虑。”
送走杨炯后,崔澄闭目,在摇曳烛火下仿若睡着。
倏然间,他站了起来,走到一面模糊的铜镜前,用水打湿了脸,拔出匕首刮脸,将面上蓬乱的胡须刮去,渐渐显出一张俊美的年轻面容。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短短一年,他都快要认不出镜中人了。而他,也有段时日——自从梦到她在谯国公府的庭院中赏花后,就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似乎内心深处不愿让她瞧见自己这模样,可他梦里的她,怎会真有意识呢?她怎会在梦里和他相见呢?
分明是见不到的。
崔澄如同定住,许久,慢吞吞擦拭好匕首,放在脑袋边,闭目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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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猎回来的第二日,早已定下的小宴在清凉殿中如约举行。
漪容一见到宁王那张端正的脸,极力克制才没有笑出来。皇帝在一旁轻咳一声,也不知是提醒她别笑出来还是故意逗她笑,总之
二人最后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再面对各位亲贵时都是得体的脸。
众人将帝后的眉来眼去看在眼里,旁人哪里知道他们昨日才看了宁王的笑话,只当是帝后恩爱,不由都笑了起来。
一场精巧的宴席热热闹闹结束了。
行宫比京城里凉快不少,漪容或是和皇帝一道出去,或是传宁王妃,裴家姐妹陪她练习。等到回京城的时候,她已在行宫不远处那片山林里学会了熟练地骑马。
尽管车驾宽敞舒服,回到京城漪容仍是觉得一路疲惫,还没歇息两天,宫里就传来了一个噩耗。
那位从皇帝登基后就没有露面过,一直在“养病”的皇太后,真的崩逝了。
一时间,寿康殿哭声震天,漪容得讯立即赶去。
郑衍正在东堂会见张嘉衡令狐原等几个大臣,外边候着的内官得了消息,犹豫片刻,还是进去将此事回禀。
堂内静了片刻。
若是皇帝亲生母亲,几个老于朝堂的大臣就该掩面大哭,朝着太后寝殿的方位磕头。但这位太后在先帝驾崩后,是极少数力主张让宁王就近继位的人。她在皇帝登基后就一步都没出来过,家族势力更是被皇帝在朝堂上最早清除的一批。
但若是什么都不表示,岂不是暗指陛下不孝?
几个大臣思忖片刻,纷纷举起宽袖擦了擦挤出的眼泪,劝说皇帝节哀。
郑衍淡淡地“唔”了声。
正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重臣们没一会儿就都告退了。张嘉衡踌躇片刻,留了下来,皇帝瞥他一眼,他先就着方才正在商议的农税之事说了几句,再观察几眼皇帝平静的面容,似是心情并无不愉,便开口劝说道:“陛下,太后毕竟是您名义上的嫡母,她老人家到底没生出过乱事,依臣之见,她的丧仪不可过于简薄。”
郑衍颔首,这时,东堂外外面隐隐传来漪容和内监说话的轻声细语,不由微笑道:“皇后来了。张卿说的朕心里有数,卿退下吧。”
张嘉衡退下后,果然在走廊上看见皇后。他行礼后,皇后客气地朝他微笑颔首,说了句“张相公慢走”就在他的目送下进了东堂。
漪容才从哭声一片的寿康殿出来,她在宫人,太医的陪伴下看了太后的遗容。她眉心有道深深的竖纹,大约是经常皱眉。
她过去进宫请安不常见太后,对她只有个严苛的印象。后来还是从崔氏嘴里听说过一些太后为何会被幽禁,她许是想插手朝政,许是想提拔自家人,便主张并不强势的宁王继位。只可惜郑衍不论从威望,年纪,还是正统性都比宁王更胜一筹,几乎无人支持太后。宁王也颇有自知之明不愿掺和,等皇帝带着一队精悍的亲卫进京时,所有的争议彻底结束。
太后和郑衍称得上朝堂敌人,漪容并不觉得皇帝将她幽禁残忍,只是毕竟人都驾崩了......
“你去瞧过了?”皇帝毫不避讳地握住漪容的手。
漪容在皇帝身边坐下,道:“是,太后应是在午睡中走的。”
她顿了一下,将她看到的事仔细说了一遍,见皇帝并没有要去看的意思,思索一会儿还是正色道:“陛下,我猜您和太后应是关系不睦。但她的丧仪应是我和礼部一道主持,我想,就按照定例办了。”
郑衍道:“你别累着就是。”
漪容笑道:“我不过吩咐几句话罢了。”
她又顿了顿,解释道:“我与太后并无往来,只是怕您被议论刻薄。”
他笑了笑,道:“朕知道的,你安排便是,届时朕也会去的。”
沉默片刻后,郑衍突然道:“朕六岁的时候,有一回在校场练习骑射,皇兄也骑在马上,突然凑过来弓戳到了他的额头。他一下捂住额头痛呼,他身边的宫人都拽着朕去皇后寝殿。朕并非故意,自然不肯认罪,我娘听说此事立即赶过来,刘氏便要她替我下跪认错。我父皇他不喜欢妃子来往所以她们见面很少,刘氏难得寻到刁难我娘的机会,不依不饶。朕自己不认,也紧抱着我娘的腰不肯让她替我。”
已过去十九年,皇帝说来面色平静。
漪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瞪大了一双清澈的眼,低声道:“然后呢?陛下,您和裴太后没事吧?”
“然后我父皇就来了,训斥刘氏大惊小怪,命人将我和我娘送回去,没一会儿,他又来安抚我们。”皇帝淡淡道,“再然后,朕特意去紫宸殿门口骑马。”
郑衍的父皇,似乎是更偏心他们母子的。但他狠不下心或是来不及废立,早早崩逝,叫皇帝年少时被赶出京城。漪容第一回听皇帝说他年幼时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刮刮她的下颌,道:“朕只是突然想到和你一说,你怎愁眉苦脸?”
漪容忍俊不禁:“我可没有发愁,既然陛下同意了按照定例办,我过会儿就命令下去。”
郑衍颔首,正要开口说宫务不必和他商议全权做主就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住了话头。
他转而说道:“朕以前问你你小时候的事,你却极为敷衍。”
其实当时听着并未觉得,是渐渐知道了她真正愿意和人闲聊时是何模样,才想到的。
漪容一下子就想到是皇帝刚把她弄到中和殿时,问她小时候去过哪些地方游玩。她和皇帝多说一个字都觉得难受,迫于要在他面前装出想通了的模样,忍着恶心告诉他。
他竟然还嫌敷衍。
她脸上笑容一凝,一字一句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香冷金猊,东堂内的气氛登时变得沉肃。
郑衍亦是变了面色,似是难以置信。他漆黑的眼沉沉凝望漪容紧绷的脸片刻,移开了视线。
她紧紧握着拳,胸口微微起伏,缓缓平复下来。
“陛下若是想听,我再说就是了。”她道。
第61章
漪容开口说了一会儿,皇帝打断她道:“去东湖游玩采莲的事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我既已说过了,陛下还嫌我敷衍!”她道。
郑衍凑近,呼吸拂在她的唇边,道:“朕不过说你一句,你就立即顶嘴。”
漪容面容一阵酥痒,忍住笑往后躲,道:“那我从小便是如此。我父亲教我读书时,遇到我理解不了的都要和他辩论,有时瞧见和书上讲的道理截然不同的事情,我都要去辩一辩......我父母都可怕在我面前说错话了,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不过呢,大约我本性就是如此吧。”
她微微一笑,看向皇帝。
郑衍握住她一只手在掌心里摩挲,道:“朕早该发现的。”
漪容错愕地挑挑眉。
“朕第一回见你时,你独自在御苑里赏花,还挺自得其乐的。”他含笑道,“朕后来想,谁进宫请安还要甩掉仆婢自己溜达一圈?”
漪容一怔,而后忍不住吃吃发笑。
初秋明媚的日光从半开的绮窗斜斜照入,日光洒在了她肤光胜雪的脸颊上,脸颊下颌处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整个人似是披上了一层暖色轻纱,朦胧中更显摄人心魄的美。
她含着笑,眉眼弯弯。
皇帝突然凑近,亲了她嘴唇一口。
漪容“呀”了一声,握拳轻捶了一下皇帝。他伸手握住她的拳,放在手心里一根一根手指展开,十指相扣,目光却紧紧盯着她。
他漆黑的眼珠里,总是含着叫她过去紧张惶
恐不已的侵略感,炽热,又有压迫感。
郑衍道:“朕喜欢你笑。”
“嗯......”漪容自己都不明白她在嗯什么,灿烂天光下,一切细小的灰尘都无处遁形。因着背光,他英挺的眉眼在她眼前,模糊又清晰。
“陛下,皇后......”东堂外的宫人见时间长了,小声提醒了一长串。
皇太后崩逝,皇帝理应去看看。即使不去,皇后也应该去坐镇吩咐宫人操办了。
郑衍站了起来,拉住漪容的手,道:“朕和你一道去。”
二人一道坐软轿到了寿康殿前,殿内已经换了陈设,一片缟素,哭声哀哀。早有女官候着等待漪容的吩咐,有许多刻不容缓的事情等着她裁决,她一一商议完出去,心神疲惫不堪。
皇帝坐在外殿出神,手指敲敲桌案,神情晦明难言,她脚步顿了顿,走了过去,朝他露出一个笑。
“无事了就走吧。”他旁若无人地牵着漪容的手走出去。
正是一天中日头最好的时候,一出殿门,死寂之气一扫而空。
秋季宫中的树木仍有不少保留着蓊蓊郁郁的青翠,高大树木下,皇帝停住了脚步,微微拧眉道:“你怎的不说话?你莫非觉得我会因为刘氏死了难过?”
他好笑地看着漪容,捏捏她纤细的手指。
漪容认真地摇头,道:“陛下,我当然知道您不会因此难过的。”
她低声道:“我是觉得您可能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皇帝笑容一凝。
漪容垂眼,生死大事上,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皇帝,也不知皇帝是否需要她的安慰,再次抬头时,她笑道:“您若是想她了,我们去椒风殿坐一坐?”
郑衍再次捏捏她的手指,沉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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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容对崩逝的皇太后刘氏并无感情,定下了依例操办丧仪,便着手将这事办好。真正操办起来才知道远非吩咐几句就能解决的,简直是她成为皇后办过的除了亲蚕礼外最大的一件事了。她每日忙碌,也是不想让别人议论她和皇帝刻薄寡恩。但到了哭灵的那一日,她实在不愿给刘太后跪,勉强待了一会儿就依照早前想好的装晕去了侧殿,又吩咐女官将几个体弱的,有孕的女眷都请去歇息。
这期间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临川大长公主行贿的事连带着查出一连串官员,包括几个已经致仕的老臣。一时间,判死的判死,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大长公主本人则是凭着身份被幽闭起来,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肃清吏治案彻底落定。
等送灵到皇陵后,已是年关。
幸而年宴也都是按照旧例,加之漪容身边有不少老道的女官协助,还算轻松操办完了。
到了元月初二这一日,内外命妇来给漪容请安。脾气大的一入宫就收敛了,过分活泼的进宫也变文雅了,平日里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也开始谈笑了......漪容自从正式入宫后,已见过不知多少贵眷了,也不用她费心交际,自有人主动附和她随口说的话。但她今日注意到一位丈夫战死多年的夫人,似是含着忧愁,悄悄问了身边女官几句,等众人散后,命人悄悄将这位于夫人单独留了下来。
于夫人的夫君已经死了五年,平常不受重视,对这年轻的新皇后只有两次远远拜见,没想到皇后很是和气,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家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