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召集天下学子编撰百科全书,这种争夺文脉之举,嬴政当然赞成。
只是,他也有个问题:“编纂这部书,是以秦国的名义呢,还是以相邦的名义呢?”
“这……”吕不韦迟疑了。
他是商人出身,哪怕已经做了相国,也依旧有人轻视他。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向天下证明自己。
原本他想编撰一本百科全书,就是为了给自己刷名声,让天下的贵族看看,哪怕出身商贾,他吕不韦也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可是他没想到,年少的秦王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一方面他觉得欣慰,因为大王在他面前很坦荡;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颇为难堪。
嬴政微微一笑,又问道:“相国致力于修书,究竟是为了开天下文脉,还是想向那些贵族子弟证明自己呢?”
吕不韦脸色变了,他几乎是惊恐地看着嬴政,完全没想到年仅十三岁的秦王,竟然能看透他的心事。
嬴政仍旧微微含笑,全然不顾吕不韦不断变换的脸色,直言道:“若寡人没有猜错,相邦所为是后者吧?”
吕不韦苦笑起来:“莫非大王认为,就算臣修出了古今第一奇书,也依旧比不上那些世卿世禄之家吗?”
“您怎么会这么想?”嬴政很是诧异,“在寡人看来,相邦才干绝世,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吕不韦愕然,惊异不定地看着他:“大王当真如此认为?”
嬴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在政年幼时,相邦曾送给政一册蜀国《圣王律》,您去过蜀国吗?对蜀国政局了解多少?”
“臣去过蜀国。”吕不韦脸上露出向往之色,“蜀国与中原七国都不相同,那里是有才之士的乐土。只可惜,臣生不逢时,郑氏王朝已入末期,天下动荡不安,并不适合久居。”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替自己挽尊。
他是个商人,还是个敢于火中取栗的商人,就比如投资还是质子的子楚。
当初在蜀国时,他也曾信心满满,想要通过科举入仕。
可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蜀国自圣王起,就重视基础教育,千年以来,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村学,村学之上还有乡学,择优录取村学学子。
乡学之上还有县学,县学之上还有府学,甚至锦官城里还有太学……
如此层层递进,千年以来积累的人才如过江之鲫。
蜀国的科举考试,是真正的天才与天才之间的拼杀,庸才根本就没有入场的资格。
吕不韦固然是个天才,可在那样的修罗场里,却也一再落败,让他怀疑人生。
未免彻底失去锐气,他果断离开了蜀国,到中原来寻找机会。
第203章
嬴政对蜀国的了解,都来自于扶荔夫妇和戴璇二人。他主要就是了解政体、民生、经济和军事。
关于蜀国的科举制度,他听扶荔说过一次就很感兴趣,后来又详细询问了戴璇和郑措,觉得这是彻底掀翻中原世卿世禄制度的绝妙好棋。
自从孔夫子推行“有教无类”以来,读书就不再是王族世家的专属,许多家有余财的,都会让子弟拜入百家读书。
只是中原七国对于用人,仍旧是世家子弟为主。那些出身不好的有才之士,想要出头难上加难。
七国之中,秦国的环境最为友好,可从各国西进的人才,也免不了被秦国公室针对。
嬴政有心引入蜀国的科举制度,却对蜀国基础教育的能量一无所知,自然也猜不出吕不韦在蜀国的遭遇。
只不过,吕不韦口中的“蜀中战乱,不可久居”,嬴政是一个字也不信。
这个以“奇货可居”闻名天下的商人,怎么可能经不起战乱的风险?以吕不韦的为人,他该是富贵险中求才对。
他之所以离开蜀国,嬴政推测,八成是在那里得罪人了。
不过,嬴政也没准备拆穿他,他还要用吕不韦,让吕不韦顶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后面观察调控,在秦国试行科举。
于是,嬴政对吕不韦说了一句极有诱惑力的话:“相邦既见识过蜀国乐土,有没有想过把中原也变成那样的乐土?”
吕不韦立刻就领悟了嬴政的意思,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那是渴望,是向往。
他已经预料到了,如果科举制度在他手中推行开来,他必定能名流千古,比聚集百家编一部书可厉害多了。
“大王可是有意改变秦国的取才制度?”
“不错。”嬴政点了点头,“中原的制度早已腐朽,就像是失去了泉眼的潭水,乍一看清澄如初,稍一靠近就能闻到臭味儿。”
吕不韦道:“大王所言甚是。可推陈出新,不但需要臣下尽心尽力,也需要君王有支持到底的魄力。”
自战国以来,各国都有变法的意向。楚国有吴起,韩国有申不害,秦国有商鞅。
除了秦国商鞅之外,全都失败了。吴起死在了楚悼王的丧礼上,申不害因韩昭侯战死自戮相殉。
是他们两个的才能不如商鞅吗?
或许是有不如吧。
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楚悼王和韩昭侯因内外的种种原因,对变法之事左摇右摆,不能提供坚定的支持。
吕不韦求的是名,是流传千古的贤名。他不怕像商君那样作法自毙,就怕像吴起和申不害一般功败垂成。
嬴政道:“相邦知晓,家师乃是蜀国人士,她对中原的取才之法,早就看不惯了。政自幼耳濡目染,对蜀国科举制向往已久,直恨彼时位卑言轻。
如今寡人已是大秦的王,却空有革新固鼎之志,只愁无人响应。相邦,寡人愿做孝公,相邦可敢做商君吗?”
一句话正戳在吕不韦的心坎上,他激动得双手颤抖,忙整理了衣衫,提起衣摆跪了下去,对嬴政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臣生当结草,死当陨首!”
“好!”嬴政大笑着上前,双手把吕不韦扶了起来,用力握住他的手说,“相邦有此雄心,何愁我秦国不盛?”
他立刻吩咐寺人:“去把左相请来。”
待寺人离去之后,他就对吕不韦说:“我秦国有商君变法先例,也见过楚国与韩国失败的教训。寡人知晓,凡变法时,需得君臣不疑,上下一心。寡人会当面交代左相,让她全力
配合相邦。”
听到嬴政让人请左相来,吕不韦的脑子才清醒了些,意识到秦国朝堂不止他一个相国。
——秦王政真的只有十三岁吗?这种对人心的掌控,实在令人惊骇。就连他这个头脑最为精明的商人,也被他的言辞给蛊惑得什么都忘了。
吕不韦心里升起了警惕,却又很快在嬴政信誓旦旦的保证中化为乌有。
实在是嬴政已经把他看透了,精准把控住了他的心理需求,每一句话都是对症下药,由不得吕不韦不迷糊。
“相邦也不必担忧左相暗中作梗,左相出身蜀国官宦世家,对中原的世卿世禄制度自来嗤之以鼻。别的事不好说,在改革取才制度这件事上,她必然会鼎力相助。”
这话吕不韦信,但戴璇在相助的过程中会不会抢他的功劳,那就两说了。
不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这件大事做成。如果从一开始就瞻前顾后,那还不如不要做,免得浪费了大量资源还一事无成,把自己原本积累的威望都败光。
戴璇本就在官属处理政务,不多时就跟着寺人来到章台宫。相互见礼过后,她就问起大王召见有何要事?
嬴政笑道:“有一件关乎秦国国运的大事,两位相邦还需齐心协力才是。”
继而就对吕不韦使了个眼色,吕不韦会意,就把自己曾在蜀国游历,对蜀国科举制度仰慕已久的事说了,直言要身体力行,在秦国推广科举制。
“此言当真?”戴璇十分惊喜,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吕不韦正色道:“大王面前,岂敢虚言?”
戴璇对自己的情绪掌控力极高,哪怕骤然被惊喜冲击,也很快便平复了心绪,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理智。
“右相膝下有子女五六人,除长子与次女之外,余下几个年岁尚轻,都无官职在身。右相推行科举,就不怕几位小公子资质平庸,将来欲入官场而无门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但也很现实。
他们蜀国科举制已推行了近千年,所有人都习惯了。像他们家这种财势颇丰的,都会在很小的时候请私教,比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起步上早一步。
但也就是起步早而已。
只因天资这种东西,并不会从父母身上遗传到孩子身上,哪怕是高门子弟,考不上科举的也有大把。
戴璇觉得,吕不韦之所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说要推行科举,是根本没有见识过科举考试的残酷。
她不想做无用功,所以从一开始,就尖锐地点出吕不韦必然会在意的东西。
——你能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也能不在意子女的前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