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说啊,少东家都歇下了,咱们这些人谁能把你拱出去看笑话?”
“哎……那我说啦。咱们这儿有位金枝玉叶的,定了娃娃亲,但他不也是生得好看的?要我说,找他定娃娃亲的,哪里能是自家女儿喜欢?谁知道那些席上看着他挪不开眼睛的名士定下娃娃亲时究竟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另外一人哈哈乐,“不过你真够不要命的这也敢说,幸好咱们这儿都是自己人——哎!”话还没说完,方才口出狂言的小伙已经叫人够着衣领一道劲拳砸歪了鼻子,窄细脸上汩汩冒出一行血。
“草你大爷的敢打我?!”那叫人揍的小伙计也不是善茬,两眼暴起恶狠狠道,“老子今天就弄死你自己当掌事!”猛地将文莠推到地上,狠辣百倍地出拳将方才挨的打回去。
与此同时,围观在旁的四五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有灵犀进了配房,心照不宣搜刮起文莠的家当。
掀开褥垫,找见平日瞟见他藏起的银票,一二三四五六,发财了简直!包袱里找值钱的家伙,拿走全部碎银,此外,居然还发现一双绣好的虎头鞋,看着闷在角落,已经有些年头,鞋履用的布料当下了大功夫,摸着似是什么名贵的绸缎。
这小子果然是块大肥肉。
几人推推搡搡分好了赃,其中一人将财物揣进兜,蹑手蹑脚窥看门外景象,吃了一惊。文莠虽说生得高,那细胳膊的样子居然猛成这样,将另外一人打得鼻青脸肿,颤巍巍地趴在地上护住了脑袋。
他指着外面,勾起唇角冲屋里头分赃的活计戏谑地笑,张嘴说:俩蠢货。
角落中有一个少年静静地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正是年轻人口中所说的,时年十四岁的谢怀千。
文莠提臂擦汗,将那小他十四岁的仆从的脸踩在脚下,准确地说,是踩住了他的嘴。
他看见那张脸上熟悉的惶恐,那种向上的涣散的痛楚似乎给他一种将曾经的自己踩在脚下的快感。
他怎么会不了解另一个自己呢?
虽说脸上挂着可怜的神情,倘若他松开脚,这人会像野狗一样立马扑上来将他撕碎。
“你刚刚对我说什么?”文莠似笑非笑,“要把我怎样?”
“那我没死怎么办?想过吗?”文莠脚下用力,那仆从下巴脱臼发出咔咔声,痛苦地扭动身子,白沫从布履之外挤出来只是一会的事,痉挛到失力再到濒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本能欲使他继续施加力道,但也许是谢氏那所谓家风的耳濡目染,他抬了脚。
口吐白沫的仆从顷刻间将指甲掐插进他的跟腱,刺得文莠脸色一沉,眼看两人要再度缠打起来时,角落沉默良久的少年两步走了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谢怀千问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文莠和那年轻仆从都傻了眼,连躲藏在配房之中的仆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四目相对,年轻仆从摸着脸上青紫的伤,先发制人道:“长公子,小掌事的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赏银,所以我与他打了起来。”
谢怀千不发一言望向文莠,文莠这个时候反而不去看他,笑着掏内袋,洒脱非常地对卖惨的家伙扬下巴:“我偷你多少,还你。”说罢,他掏了好几下什么也没摸到,又潇洒地:“长公子,我攒够钱赎身了,银子呢,还多得很,可以出去盘一家店。”
掏了一会儿,他的笑滞住了。
他的钱呢?
“少东家,要没什么事,我先去干活了。”年轻仆役闪躲开谢怀千明黑的眼,怯生生地点头哈腰,“有事喊我。”谢怀千没拦他,任他快速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文莠眉头猛地一皱,几乎是瞬间捕捉到了那仆从攥紧的拳。
文莠意识到,这几个人合伙做戏,故意偷他的钱。
正当他打算进去收拾那几人,谢怀千圈住了他的手肘,文莠回头,谢怀千却回首走了:“随我来。”拿回银两的诱惑和尾随小奶疙瘩的诱惑同时摆在面前,文莠思索片刻,跟上了小奶疙瘩。
谢怀千带他去了一处僻静幽寂的竹园的尾房书斋。书斋不大,可是清雅,别有洞天,案几上摆放得都是收纳得尤为齐整的典籍,还有一卷看起来是才摊开的放在案几上,薄丝帛下摆轻起涟漪,那字兰花草般焕发着骨肉馨香。
等他进来,谢怀千轻掩上了门,回身轻道:“方才为何不解释?”
“是他们拿了你的银两,我都瞧见了。”
“没必要解释。”文莠大抵在来的路上琢磨过来小奶疙瘩为何将他单独留堂,凭谢氏的行事作风,许是觉他不够坏,还有得救。
又或者动了恻隐之心。小小奶疙瘩居然也有这种坏毛病,对人面兽心的人动恻隐之心。这么说,谢怀千特地来教训他,他才得亲自纠正谢怀千呢。
“要不是你看见了他们偷我的钱,我解释了你信我吗?”文莠道。“你没来我就把那人打没命了。”
“你告诉我,我当然信。”谢怀千蹙眉不解。
“好。”文莠笑了笑,“万一我谎话连篇骗你呢?万一是我们串通,此番便要吃定你呢?”
谢怀千沉默了一会:“人之初性本善,我一般不将人往坏处想。”
“我恰好与长公子反着想,那我们便没得说了。”文莠摆摆手,拉门走前不免道,“他们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谢怀千捉住他的袖口,尚纤细弱小的手掌殷殷抚在自己的胸口,保证道:“我与母亲禀报此事,商定妥当的法子后定叫他们还你钱财,亲口与你道歉。”
这回轮到文莠拧眉。他剧烈甩开谢怀千幼小的手,呵斥道:“干你何事?”
谢怀千似乎认定这事和自己有干系,并不明白为何文莠反应突地变得如此大,放低清润的嗓音:“那你的银钱怎么办?”
“我再攒。”文莠坚决。
谢怀千根本不知道挡了人的财路会发生什么事,他绝不让谢怀千蹚上浑水。
谢怀千对自己十分不满。阿娘说家中琐事一定要与她禀报再处置,不许他插手,所以方才他犹豫后没有立马出面制止,可以说他是害文莠没了家当的罪魁祸首。
他想也不想拦住文莠去路:“你都攒够了银两赎身,是我害你,我帮你赎身。”
“不必了。”文莠看他丝毫不懂自己的用心良苦,直接绕开谢怀千,谢怀千见好声好气说话没用,二度拦住他,竟然一把抱住他的右臂,那张尤带了婴儿肥的秀气脸简直我见犹怜,赤忱而明黑,令他愣了一拍。
“你留下帮我整理书斋,在这攒钱吧。”
文莠错愕之下都不知晓自己是怎么点了头。
最终文莠同意了留在谢怀千身边,谢怀千也没有将文莠想掩藏的事禀告给主母,只是问主母要来了文莠。文莠顶着那几个仆从灼灼的目光收拾了几身衣裳便住到谢怀千寝房的配房去了。
谢怀千白日有事出去,晚间用过膳才回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拉他去书斋,亲自点上油烛,认真摹过他近似胡人的眉眼,问他:“哥哥,你识字吗?”
文莠本想说教他早些睡,小小孩家还在长身子,要是长不高就不好了,结果叫谢怀千一句哥哥堵得浅色的眉眼不自然地发红。小奶疙瘩的嗓音放得很轻很甜。
也是这么和主母撒娇的么?
他点头,骄傲道:“我还会写字。”
之前他给写城门上写告示的先生代笔过一段时日,为了挣钱学了不少字。
谢怀千高兴地拿了一张宣纸,旁边是磨好的墨汁:“能将你的名讳写给我吗?”
文莠一顿,也没有拒绝,很快他便在纸上写出了“文莠”两字。
谢怀千看了之后原本牵在唇边的浅薄笑意消弭于无形,莠可不是什么好字,他不大确定取这个字的人是否有意而为之,若是文莠父母所为,是否饱含恶意,过于残忍?
这一定是个伤心事,他避重就轻说:“你想改名吗?”
谢怀千看起来想揉他脑袋,不过文莠更想揉他脑袋。
“贱名好养活。”文莠心平气和道,“这个名讳能让我记住很多不该忘的东西。”
某些他永远不希望谢怀千知道的东西。
文莠与谢怀千处熟悉了,相处分外和睦,平日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总是陪同谢怀千出门,近的,远的,以至于当初和自己说好的赎身诺言再也没兑现过,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谢怀千自己学识渊深便也总想给他蒙学,文莠对谢氏崇尚的孔孟道统生不起丝毫趣味,也不打算以修齐治平这样的理念约束自己,然而在谢怀千漂亮眼睛的注目下,文莠还是随手在书斋里另辟蹊径找了本道经来看。
随手翻开,看见的第一行字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文莠笑骂一声他妈的,直接将书合上了。
“我就不能看你们读书人好看的书,怎么都不是你们读的那个味儿。”为了不使得谢怀千心中受伤,他首先给谢怀千提了一个问题:“你开篇读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将书小心地归还原处,“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