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这是回天无力的意思么?
杨弈新茫然地看着张宏淳,心里仿佛燎出一个无底洞。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张宏淳摸他一下权当安抚,“出来和我们吃酒吧。”
日薄西山,露天筵席上,杨弈新边痛哭流涕边吃烤羊肉串。
骂人不顶用,他开始不要脸地边哭边嚎:“老师——老师你死得不明不白,好惨!好惨啊——”
嚎完又小声道:“这个真好吃。”
“当然,出自我手必是精品。”阮范大得意。
他又觉得士大夫哭鼻子很稀奇,又不晓得大家日子过得这么好这小玩意哭丧嘛呢,实在听不得男儿呜咽,于是企图用酒杯堵住杨弈新的嘴,不住劝酒道:“男子汉大丈夫,再饮一杯!
“唔——”杨弈新前脚被劝着多喝了一杯,闻淇烨后脚睡眼惺忪地落座在他对面,拿起麻辣羊蹄三下五除二就用嘴剥了个干净。
见鬼的是,吃得还特斯文。
骨头上剔不出一丝皮,一看就是有着丰富吃肉经验的家伙。
杨弈新见自己哭鼻子这招似乎将人哭醒了,放下肉骨头又扒着黄土开始悚然长啸,仿佛闻径真已经埋在这儿了。“老师——老师你生了个不肖子孙,苍天你无眼无珠,残害忠良,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啊!”
不愧是闻径真带出来的大徒弟,杨弈新凄厉的哭声很快哭走了栖息在附近树上的鸟雀,叫周遭的士兵都吃不下饭了。
这会儿功夫,闻淇烨喝完了二两白酒。
此人眼皮上泛了点儿红,口齿还是异常灵活,肉吃得半点不含糊。
他没看杨弈新,伴着哭声又吃了一会,比谁吃得都香。
杨弈新水有点少,不过原本也是个干瘪的家伙,在他都有点哭不下去之时,闻淇烨的良知总算发作,也可能是吃饱了——闻淇烨放下肉骨头擦起手指头上的油水,冷不丁道:“我回京不为谋反,而是为了救驾,改日闻径真若是叫陛下千刀万剐了,到时你再去为闻径真哭坟也不迟。”
“现在哭有点太心急了。”闻磐礡擦完手再擦嘴,点评道,“晚了哭不出来该如何是好?那时真成不肖子孙的另有其人啊,杨兄。”
“闻淇烨你!”杨弈新气急攻心,眼底昏沉发黑,叫这个不肖子孙气得短暂失明。
其后,人群中一个士兵假借尿急的借口离开主营,跌跌撞撞往坑洼的山地里滚,下山,二里地外正有一个嚼着草根的马,此人脱去身上的盔甲,露出里面的太监皮,上马低吼道:“驾!”
“他真如此说?”李胤有些急切又不乏焦躁,背着手在乾清宫内踱步。
“奴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小太监慢慢张开手在耳边做了个扩充的手势。
“你个小顽皮。”李胤指着他笑道。
过一会,脸上不禁流露出喜悦的笑容,感慨道:“闻磐礡这人啊懂得取舍也聪明,知晓分辨大是大非,之前他为朕安危舍去八千精兵,我心甚慰,今危难在前,又肯携文书班师回朝救我于水火之中,还懂得为了闻氏大义灭亲,此子将来必当成为朕的左膀右臂。”
“是。”小太监眼睛滴溜溜地转,嘴甜道:“皇上大方,必不会亏待闻大人!”
李胤坐上龙椅,单手摩挲着椅把手精美的雕龙目,那儿把玩许久,磨得都混浊如鱼目,心急如焚偏又澎湃得不行。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喃喃道。
“皇上,闻大人明日便至京师了!”乾清宫近日太监跑得所剩无几,树倒猢狲散,都巴结投靠文莠去了,只剩小太监一个太监,他不去思索为什么,只是兢兢业业,像个奶妈哄慰李胤:“皇上今日伺候着该早睡不是?早睡养足精神,明日陛下可要上朝,亲自在朝上找乐子啦。”
“自是当然。”李胤眉开眼笑地拿指甲扣弄龙目,朗声道,“明日朕一定要亲眼看看谢怀千出丑的窘态,侮弄于他,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四更天,天蒙蒙亮,李胤便洗漱起来了。不过也可以说,他彻夜未眠。
今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他从未如此配合宫女的洗漱,穿戴,没有起任何狎昵的心思,像过去每个心系黎民的勤政帝王那样挺直腰背,想着朝堂上理应发生的事情,肃穆而端正威严地坐上了御辇。
同时,谢怀千方起。
许久没缮剪长发,上圣那一头乌黑的引魂幡铺地满榻都是,他低着颔,外人便瞧不见脸,只能从清光打照出的缟素色泽的肌肤,冷寂而蛊动人心。
元厉端着洗脸的铜盆,盆内白气蒸腾,元骞不怕烫手,直接湿了帕巾在手上凉了些,暖着声气哄道:“老祖宗,咱们乖乖地将脸擦擦吧?”
谢怀千撩开落到左肩的几缕长发,袒露出皙白的宽肩和颀长修美的手臂,掩盖着上身的薄被滑落了些,兰膏香味大片泼露出来,叫人还未记住那香味便消失不见,使人心动神移。
元俐立马垂下头去,非礼勿视。
谢怀千的睫毛往上翘了翘,元骞帮他动手将被子往上扯了些,关怀地注目他,只听老祖宗沙哑着嗓子问:“闻淇烨进城多久了?”
元厉听见老祖宗嗓子哑得狠,和平常的甜哑不大一样,忙去打水。
那厢装傻半晌的元骞终于挤上眼,叹道:“老祖宗饶命,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想洗漱完再禀报您的,就怕坏了您大清早的心情,果真还是瞒不过老祖宗的漂亮眼睛。闻淇烨破晓时分已列队三十万士兵在外城之外,只率领八千士兵直入大内宫城,也没人拦他。因着什么呢?竟然是因为他手头有皇上御赐的文书,李胤早早就写好了文书给闻淇烨,连张大人也不知晓此事,那文书中写,待他事成之后拿文书入金銮殿救驾!这还是守城士兵说的。”
“他还真敢进。”谢怀千轻笑,阖上了眼睛。
元骞立马拿湿帕极为小心地擦拭老祖宗的脸,喉间压低声气道,“眼下没进午门呢,得看咱们老祖宗情不情愿放他进来呢。”
“他敢来,哀家自然敢开门让他进。”
把谢怀千的小脸一擦,水灵水灵的脸蛋儿还沾点花儿芬芳的香气,元骞骄傲道:“奴婢今早灵机一动,先往盆里头泡了些干花,浸香之后再捞出来。今儿个呀,是老祖宗特别的日子。”
五更天。
文武百官参拜皇上太后,李胤掐着手指受了礼,坐在龙椅上与谢怀千并列,魂不守舍地等待闻淇烨。
闻磐礡啊闻磐礡,你万万不可让朕失望啊。
李胤数次偷看谢怀千,谢怀千居然并不受影响,依旧按部就班,事无巨细地聆听臣子的汇报,再予以点拨,宛若不知今日要发生什么。
竟不知谁才是皇帝!
苦熬到巳时,几乎都要下朝了,还不见闻淇烨的影子,李胤愤懑难言,攥着拳仿佛生咽黄连,几乎要以为闻淇烨逗他呢。
正当谢怀千准备抬手呼唤众人退朝,目之所及一道如竹高拔的绯红身影自金銮殿的尽头快马加鞭而入,身后裹挟着如潮兵马。
怎么能进得来?这可比剑履上殿严重得多!这便是谋反!诛十族也不够死的!
文武百官皆惊骇以对。闻径真腿都看软了,眼一直几乎要死过去,老相识章笃严忙扶着他薄立的腰背,微皱着眉望着朝廷的不速之客。
然而此时最该动的执金使,巡风府都不动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两股势力都不动弹,御前带刀侍卫佯装护驾持刀往前走了几步。
终于得救了!
“都别动!”李胤霍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抬手拦住带刀侍卫,十二旒冕冠下双目炯炯地注目前方,高喊道:“诸位,朕终于盼得闻爱卿归!”
快,快,谢怀千就在他身边!
捉拿这妖后,将其斩首御前,用他头颅的血祭我的路!
李胤掩饰不住的亢奋,带了些恶念的嘲弄瞥向谢怀千,笑出了声。
谢怀千起初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
在闻淇烨望向他之前,发现李胤望向他之后,他错开眼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慈爱睨着李胤,主动起身挡在了李胤前方,轻曼道:“胤儿,站到母后身后。”
又在装模作样了。
李胤恶心得吞了几个苍蝇也不止,但没关系,今日他势必叫谢怀千知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笑了笑,随谢怀千的意好了。
只见马上飞来客轻巧地驰骋至白玉丹陛前,提着一柄剑迅捷下马,三步上了金銮殿,长驱直入,勇猛无前,闻淇烨拔剑出鞘,走到文武百官之间,不看谢怀千,反倒看着李胤,高声道:“陛下,微臣救驾来迟。”
你这是救驾?!
闻径真气急败坏却难发一言,长髯抖个不停,而李胤脸上愈发光彩照人,他微微一笑,藏在谢怀千身后勉力地朝闻淇烨伸手,孩子一般欢快道:“磐礡,朕在这儿!”
闻淇烨走到御前带刀侍卫之前,侍卫简直将他包围得水泄不通,李胤急得不行,搡开谢怀千高呼道,“都叫你们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