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北城门外,众将士整装待发集中到南城门,十万大军,挤得道路水泄不通。
  城门头一张搬出来的桌,张宏淳坐着,阮范大站在一旁。
  闻淇烨站在正中央,与平日扮相大不同。
  银色轻甲,九头身上宽下窄,手抱刀。
  他生得端方君子,英姿相,眸色沉瞑,偏又猿臂燕颔,那身子的肉的确雄奇勃发,形成了反差之意,此番颜色叫人挪不开眼。
  等人到齐,他开嗓高道:“众将士迁徙至此,跋山涉水,各有所图,今日我作为平叛将帅已有谋定,云州守城之战,驱逐外族之战,只出八千精兵,其余援兵,不到这八千兵卒死光,不会援助。”
  场下一阵骚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闻淇烨不为所动,继续道:“这八千精兵,出兵前便先许一半奖赏,若能生还,闻某三倍赏之。”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且十万士兵太多,在下边列阵,后边人无法听见前面在讲什么,故而口耳相传,惊诧声先后迭起。
  只听有人问:“将军,这回来之后的三倍赏钱可不少啊,您果真给吗?这可真亏啊!”
  “真给。”闻淇烨笑了,“弟兄们若听过梁汴闻氏,一定都知晓闻氏的家底都是粗莽武夫搏命抢来的功名,我的祖母祖父曾祖父老奶奶都相信,文章总有写的更好的,但有血性的武将万里挑一,因此我家世代出武将。至于给诸位花钱是因为,我甘愿散财交这个朋友。”
  “将军,可能毛遂自荐?”下头很快有人坐不住了,率先站起。
  “当然。张大人,帮忙记下。”
  张宏淳于是记下了他的名讳。
  “我也报名!”
  “别挤,我先来,让我先来!”
  张宏淳心里感慨万千,边往下分发好纸,高声道:“懂字的写下自己名姓,不懂的叫懂的帮忙写写,写好先去列队!”
  几乎所有人都想要成为精锐之师中一份子,八千人很快凑齐了。
  闻淇烨走到剩下没能报上名而显得有些懊丧的士兵中间,眼睛大致点数,抬手比划起来:“从此处到中轴线为左队,你们这一队暂时放下手头的活,想尽办法去做一缸缸的荤食,做好了往北城门运,右边这一队,巡城,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主动报告。”
  听他说要烧菜,张宏淳和阮范大都有些坐不住了,下边的士兵也都求助般望向阮大将军。
  “按我说的去做。”闻淇烨淡淡道,“最好还能有些汤汤水水的,辛辣驱寒的肉汤。”
  这是在搞什么鬼?
  不过将军都发号施令了,也没什么好问的,不做一定是他们的错,做了才不是他们的错。
  “你这是想做什么?”阮范大不耻下问,张宏淳也皱眉,“干粮是将士们的,三十万大军消耗恐怖,你究竟想做什么,心里可有数?”
  闻淇烨高高抛起雪刀,腰刀准确回到掌间,他垂眼笑道:“当然有数。”
  亥时,北境再度进攻城门,城门开而迎敌。
  双方交战才一个回合,方才还带领众人冲锋陷阵的阿绰尔沁不见踪影,云州军突然撤退,北境恐有诈,皆骑马后撤,寻找头狼身影。
  未果,只得倒退着往后方营寨中晋何军师的方向张望。
  视线前方,云州城门再开,乃至大开,城内景象尽收眼底,里边一水的兵,浩浩汤汤出来一排抬着一大瓦罐缸的穿甲小兵。
  数九寒天,那瓦罐中的辛辣肉味竟然奇异地掩住了血腥味,诱人而不容抗拒地从鼻子钻进了北境骑兵的脑仁里。
  有肉。
  不少骑兵眼放绿光,喉结滚动着涎水直流,马在后退,人的身子却不断向前倾。
  出来的士兵其中有个嗓门大的,胆子也大,往前走了不少,害得骑兵又连连后退,只见他看着北境胡人,张开双手拢在唇边大喊:“停战了,不要打了!朝廷与北境和好了,北境的弟兄们快来领吃的,你们不会再挨饿挨打了!”
  ◇
  第35章 攻心计(下)
  陈国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愿意和解?阿绰尔沁又怎么可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投降?
  这是诈降。
  晋何听见那小兵喊话瞬间反应过来,闻淇烨夜闯他们的营帐,总不是来走亲访友,将他们底细打探清楚,再出此下策。
  这计朴素,却有奇效。
  他从后方营寨之中赶到铁骑间,族人们骑马直行依次向云州城门行去,不少人甚至下了马,急切而焦躁地忍耐着。
  穷凶极恶的天气下,张口便能哈出一串白气。一大缸一大缸的瓦罐接连不断地往城外运送,瓦罐上白气缭绕着腾到半空中,浓郁肉糜味几里外都能闻见。最边上甚至还堆放有专供马匹食用的草料。
  云州军贴心地在瓦罐边留下了大汤匙,退避三舍在城门后沉默地看着这些粗莽家伙。
  没人能抵抗这种时刻,即便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身上的血口子发炎还流着脓,铁蹄是踩着战友的尸体过来的,痛苦记忆犹新,又怎么不明白敌军绝非友善之师?只是在饿得把朝夕相伴的战友饱食腹中之后,原始记忆帮助他们相信,尊严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
  眼前的汉人虽然可恶,他们的头狼却拥有最为广袤的领地。
  起码在寒冬仍有充沛的食物,不会让人受饿挨冻。
  反观他们的头狼呢?
  晋何推开这个、挥开那个,在人群之中疯狂寻找阿绰尔沁的身影,阿绰尔沁绝不会用嗟来之食。
  他随手抓住一个同伴,“(看见首领了吗?)”
  “(他不见很久了。)”那人并不直视晋何的双目,只探着脖颈看还有多久才能轮到自己。城门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前面一块黑色的脑袋很快陷下去了一块,有人惊呼:“(打起来了。)”
  就说有诈!
  晋何勉力给自己搡出一条路,挤到最前面,往地上一看,瞳孔霎时放大。
  地上一个扣翻的碗,胡辣肉糜流着填平地上凹陷,阿绰尔沁额角冒着血,绷着下颌,赤手空拳与族人在地上扭打搏斗起来,他凭壮实的双腿绞住族人的脖颈,弯着虎腰,臂膀往下一挥,油腻的长发一飞。
  “(汉人的东西你也吃,你不嫌脏!)”
  “(快饿死了什么不能吃?你不吃,别人也不能吃?什么道理。)”
  仰躺在地上的族人唇边溢出瀑似的鲜血,浅色的眸讽笑着看他许久,忽地面露杀气,从嘴里突出一截断齿。
  “(阿绰尔沁,我们把你当头狼,你把我们当狗。)”
  阿绰尔沁气得又往他脸上掼了好几拳,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将离得最近的族人的碗摔了个干净,六七个草莽大汗瞬间抱死着彼此的腰腹滚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晋何吓得扑上去拉架,场面乱做一团。
  “这时候起内讧?”张宏淳抱着城墙角落粗粝的砖石往下看,下边打得斗蛐蛐似的,他也捋起细瘦的胳膊跟着热血沸腾地比划着,虚空索敌,好似自个儿在揍阿绰尔沁,揍了一会想到行家还在旁边,他还搁这班门弄斧,不大自然地斜着眼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这招是将狼当成狗喂啊。”
  要不是谢怀千提前让熊群将狼群的锐气磋磨得差不多了,还不一定能有如此奇效。
  他只是顺着谢怀千规定的路线走了,说好听点,顶多算不谋而合。
  闻淇烨后脑勺斜支在城墙,发冠抵着墙,鬓发凌乱,往下瞥了几眼便挪开,看到老头就想起谢怀千,烦躁需要立马释放。
  “你这样笑很猥琐,不像一个守男则的夫道人家。”他淡着面孔,变着法地找茬。“嫂子看上你那阵,是不是眼神不大好?”
  张宏淳刚想回嘴,远处烽火台忽然火光冲天,瞭望士兵举起烽火示意有入侵者逐步迫近,守城的士兵再次朝着打得不可开交的北境军民呼唤道:“可扎尔人追到山岗来了!城墙已事先加固,弟兄们信得过就先进城内来!”
  方才还打得宛如陷在地上的烂泥的几人都愣了,这一愣,直接叫自己人横着抬进了城。
  “可扎尔人如何打?”张宏淳正儿八经地问。
  闻淇烨低睨着跟着进城的小两口,迈步打算从城墙上下去。
  “这便要与晋何商量了。”
  “晋何?那头狼的姘头?你不是说他对那头狼爱得紧吗?”张宏淳用堪称嘘寒问暖的姿态巴巴地跟着闻淇烨,流露出一种闻径真都从未有过的父爱,“八千精兵!磐小礡,你自己说的,可记好了!阮将军最近一见了我就冲我笑得不怀好意,你可知我有多毛骨悚然!”
  磐小礡?闻淇烨皱着脸看他:“再恶心我,直接揍你。”
  张宏淳打着哈哈往后靠到墙根,摆着手:“口误,口误。”
  进了云州城,有士兵指挥着给他们划了一块落脚的底盘,族人都很配合。
  无他,云州城内挤得水泄不通,外面看还看不出来,上里面一探究竟,五步十人十步百人,摩肩接踵,男人的油脂汗臭味熏天,再不老实的狼进了别人家也得夹起尾巴慈眉善目地当哈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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