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是吗?”谢怀千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他虽不束冠,詹怡苏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令人恶心的浩然士风,居高临下的彬彬有礼,世家大族浑然天成的虚伪,和他的老丈人一模一样,能膈应得人吃不下饭。
话又说回来,谢怀千既然为了北境之事找上门来,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可没为李胤进过言。
“太后为何事而来?”詹怡苏有了些底气,沉着地问。
“詹大人任执金使都统,在其位谋其政,还要问我来意吗?”
啊,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詹怡苏很难说他有多讶异,谢怀千难道不知晓他与李胤关系有多紧密,不怕他从中作梗?
“你的牌带了吗?”谢怀千打断了他的思绪,詹怡苏犹豫着点了头。
“拿着。”谢怀千将手中剑抛给他,云淡风轻地冲他挑了挑下颌,“你来定夺今夜敲谁府上的门。”
我来敲门?詹怡苏差点没绷住想要破口大骂,他强忍着正色道:“太后此言差矣,案应按律来断,案情昭然才可处决人犯,臣秉公执法,恳请太后勿使臣为难。”
“哦?原来你们断案之后才处决人犯吗?”谢怀千显得有些惊奇,复又颔首道,“若是白日即刻即可问斩,我还会夜半来寻你?”
白天当然杀不掉,一是律法繁缛,二是打眼往盘根错节的律法一看,都是难过关关。
毕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谢怀千找他还真没找错。
詹怡苏干笑一声,陷入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次沉默,可说实在的,他根本没有一丝犹豫。
因为这不是两难,他之所以没有投靠谢怀千一是因为谢怀千瞧不上他的老丈人,二是因为谢怀千瞧不上他。
饶是他自诩匪气也不得不服谢怀千真有胆量。
不是自己人也敢使唤,拿来就用。
詹怡苏原路返回去伎院把今儿陪他喝酒的几位下属摇醒,谢怀千在伎院门口等,他紧张到想呕,这群瘪三在一间房玩得还真大,不过也方便他叫人了。房里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执金使,鼾声震天,他憋着气挨个踹,踹不醒的一巴掌扇过去。
下属被扇醒,捂着脸呆呆地对着他笑:“老大,干嘛啊,天还没亮啊。”
天还没亮?詹怡苏再各赏一巴掌,连连冷笑:“再不起,谁都别想活到天亮。”
一语惊醒梦中人。
几个人揣好牙牌,将下摆老实束进腰封里,胆战心惊地跟着詹怡苏下去见阎王。
“臣参见……”“行了。”谢怀千面无波澜地瞧了眼天际,“走。”
一行人随同谢怀千绕京师而行,按平日所见,都统供出一个就去拜一个,从三更天到五更天,切菜切到浑身是雨。
詹怡苏从没这么干过,为了晚点传出风声,他还提醒手下手脚干净一点,千万不要放过一个活口,否则哪边都没得混。
第一晚过去。
天亮了。
詹怡苏耷拉着眼麻木地拿官服擦刀剑上的血渍,他很困,谢怀千却精神百倍,这人丝毫没有疲态,杀伐果断,比他还适合干这一行,他顶多为了自己的利害顺带把其他人当菜一起切了,谢怀千不拦他,凝视地上曲折蜿蜒的血迹,转头迅速又拉了一伙人直接抄家,充盈国库。
若说之前对太后只有畏憎,今日过后他真的怕了谢怀千。
“太后,一会就该朝会了,臣恳请回去换衣。”詹怡苏睨了眼谢怀千衣上血花,心说和他腥风血雨的秉性还挺吻合,谢怀千看都没看他一眼,不愧身在帝王家,命里就该在。
他回去换了身官服,还想着他给谢怀千打下手这事能瞒几天,自然是瞒得越久越好,左右为朝廷效力,朝廷姓什么,他就为谁效力。
他平复心绪,惯常和同僚装糊涂装没事,说说又笑笑,上金銮后有一个算一个,谁都笑不出来了。
李胤一人到场,礼官不敢开嗓唱朝,李胤脸色越来越差,却又异常默契地不说话。
众人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姗姗来迟的皇太后。
谢怀千满身血污,持剑路过群臣,直上金銮,枯荷一般美得不似活物的脸上依旧干净得什么都没有,睫毛染着金秋辉煌,竟给人光风霁月的错觉。
他先不上座,没来由拍了拍李胤肩上的尘土,李胤冷不迭地将脊骨缩成一团,谢怀千仿佛猫捉耗子又不吃耗子,轻笑着打趣,“怎么坐没坐相?”他身上那股铁锈味混合着兰膏味直冲天灵盖,李胤脑门上那根筋都在疯狂弹动,他坐直了。正襟危坐。
“不错。”谢怀千很是满意,这才落座,理所当然又矜然道:“开始罢。”
詹怡苏实在怕了谢怀千,好在除了大半夜,谢怀千不会大白天拆他的台,他还能再装几天不在同僚面前穿帮,然而谢怀千仿佛彻夜不眠也可以精神饱满,他不行。
他大半夜不能在女人怀里睡觉,只好青天白日打盹,一梦见谢怀千就吓醒,浑身盗汗。怎么偏偏就有人生得如此美丽,却恐怖至此。虽然谢怀千不动他,可他快被谢怀千逼出疯病了。
第一个发现他给谢怀千做事的是闻淇烨。
那是他帮谢怀千切菜的第三日。文莠和周立中还是不露面,底下人被京师这几日腥风血雨吓得不轻,傍晚又在霁园相约小酌,互相壮胆。自然又都是老熟人。
其中有一人先捂着心口,开腔:“这几日我夜间常常心悸起夜,大夫煎药也不管用,日日熬,真怕鬼还没敲门,先下去了。”
这人想了想,起身合上窗棂,压低声音继续说:“说那相柳罗刹女一般,领着不知哪来的走狗抄家,官小的走狗动手,官大的罗刹亲自踹门杀。”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听聊斋一般,那人压低腰身神神鬼鬼地说,“挥刀斩人前,他还说‘往后,三更天见’。”
“太猖獗了!”
“他向来如此无法无天,且看他早年便不唤先帝为‘帝’‘王’,如今对陛下提起先帝也是父亲而非父皇,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我总觉不对……相柳腿刚好便大开杀戒,仿佛,他那腿就是为了铲除异己才好了。”
闻淇烨瞟了那人一眼。巧了,他也这么觉得。他没蠢到认为谢怀千是为了收拾他才决定自己的腿该好了。障眼法罢了。
众人纷纷叹息,当家的上酒来,闻淇烨不喝,抬手给自个儿洗茶。
气氛凝重,詹怡苏有意活络场面,大笑举起杯盏道:“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歪,怕什么怕?来,喝!”
这一下可撞了炮仗。
说聊斋的那人吹胡子瞪眼,愤而拍桌:“竖子,我怎能不惧!陛下向诸位求建言,你小事上不少出馊主意,一到担干系的大事就笑而不语,说自己一介莽夫,粗人,当然能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詹怡苏这些日子本就在谢怀千那儿惹了一肚子火气不敢发,这儿又被人阴阳怪气骂走狗,瞧这些细胳膊细腿的柴棍,还不够他折的。他哂笑道:“就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如何呢?”
那人捋起长袖作势道:“今日我便替陛下清理门户。”詹怡苏岿然不动,坐等他来,士气低迷,他装腔作势也没人拦,那人见状面上浮出几分讪讪,沉着脸走了。
只是也没人再搭理詹怡苏。
詹怡苏自讨没趣去廊上透气,没一会儿,闻淇烨出来了。
他笑道:“闻大人怎么出来了?”
闻淇烨走到他身旁,开门见山问:“都统另谋高就了?”
詹怡苏脸色大变,闻淇烨怎么知晓?不过这些人早晚都得知晓,闻淇烨观察着他的脸色,也没有露出轻蔑一类的神情,不知怎么,居然道:“真羡慕你,走贵人运。”
那样子还很由衷。詹怡苏不懂为什么,但被闻淇烨艳羡总不是坏事吧?
“哪里哪里,闻大人才是前途无量。”詹怡苏以不变应万变,明示他不要乱说话,“我还是陛下的人。”
说聊斋的人第二天朝会时没出现。
李胤发现詹怡苏反水又是三日后,朝廷上不好当着谢怀千的面叫住詹怡苏,私下想叫他,谢怀千却先把人叫走,他又恨又怯,周立中他不好意思叫,使唤下头太监去找文大伴,文大伴居然还头疼!
京师这风吹久了东风突然吹西北风,下边人一合计,巡风府那边太监也全都反水。
倘若能自己提得动刀,何必让别人代劳?
然而刽子手分两派,这便出事了——执金使和巡风府一起下场,居然在查案时互相指认,场面乱成一团,又是死伤无数。
谁又不清楚太后手起刀落是肃清什么,过去站皇帝一派的死的死,活着的生不如死,不少人听说周大人早好了,于是赶去投奔周大人。
周立中哼笑一声,闭门不见,奚落道:“要我为他们说话?当初我受难可没见有人挺身而出,为我说话。”
案子在查,朝会也还在继续。
闻淇烨旁边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他可以更好地赏看谢怀千的脸而无任何阻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