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两位宫女面赪耳热,支吾半晌,才有一人道:“娘娘屋里灯火从子时亮到现在,许是彻夜未眠。”另一人羞愧交加,回忆方才不小心窥见声调与情形更是讪讪,极为委婉道:“我们听见了点声响,里头好像有人。”
有人?元俐眉心一跳,挺眉厉声道:“有刺客?”
“公公——”两位宫女急忙想要出声阻挠,然元俐有时听不懂旁人话外音,此时已经心切护主,疾步杀进了殿。他方迈进门槛,闻见浓重的龙脑香膏而不是平素谢怀千喜用的兰蕙香膏便已然意识到此事和刺客没什么干系。
等他发现为时已晚。
烛火轻曳,紫檀雕花宝榻上垂坠的帷帐东倒西歪,像烂了块角的芭蕉叶,似是情急之下拽的。悬炉内安神香熄灭多时,昏沉之中留有星点余烬火光。元俐身轻如燕,箭步越至榻缘,瞧见那刺客安然歇在娘娘榻上,不是一点英俊,也不是一点眼熟。
看见闻淇烨的刹那,元俐险些崩溃。
闻淇烨睁眼瞧见他满面惶恐,心说何至于此,他和谢怀千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于是冲他挑眉,抓遍布的悍利肩膀不动声色挪了个方位,挡住怀中人唯一露在褥外雪白的手腕。
元俐眼尖,不小心瞅见上边梅花似的红。
无妄之灾。他哆嗦着往后踱到殿门口,心里恨不得把干爹搬回来对付这大场面。前儿小闻大人还和干爹学着本事呢,今儿已经到老祖宗榻上到此一游了,如此登堂入室,即便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元俐依然觉得小闻大人的胆子肥得恐怖。
“老祖宗还要上朝呢。”他怯弱地在殿门口说了声,声小的跟猫抓似的。
那处恐怖得很,元俐再不敢去了,但耽误时辰又要命,头杀他的,可不杀闻淇烨的啊。
他急得很,正想再喊一声,依稀听见那头有人先于他喊了声“老祖宗”,主子熟悉的沙雪似的低冷嗓音若有似无地发出吟俄,变了调。
老祖宗怎么发出了这种声音?
元俐小脸皱得极皲,脊背汗出如浆,百思不敢得其解,终于知晓方才外头几个姐姐为什么脸红成那个猴样。
过了好一会,才听老祖宗道:“哀家临朝听政之事,向来令胤儿介怀,这几日他没了皇子,定不好受,也是时候顺他的意,将国政枢柄悉数还之,此后哀家便不再去金銮殿。”
日理万机的老祖宗连早朝都不上了?那小闻大人还上朝吗?算了,你俩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吧。
元俐神志不清地在门口站了会儿,魂飞魄散地飘出去。
见人都走罢,闻淇烨才将谢怀千的蛇脑袋从洇湿的褥子解救出来,谢怀千慵懒地倚在他胸膛,上下视角刚好能瞧见浓纤合度睫毛中央挺立的鼻骨。
皙白的山根上覆了层水泊。
谢怀千闭着眼任他动作,长发与闻淇烨的倾而交错,难分亦难舍,秀颀修指轻缓抚过块垒分明而窄劲的豹腰,却不见任何旋身放人的意思,指腹与温热分开一瞬,又依依不舍地贴回来。
“部丞大人还不走?”落水小蛇百无聊赖在水塘摆了摆身子,忽然玩性大发,拥紧闻淇烨,仰眸弯睫故作天真道:“可是昨夜洞房花烛,没让夫君尽兴?只是夫君当去早朝,切莫为妾身玩忽职守。”
说罢,咬唇移目,颇不自然道:“今晚再侍奉夫君……”
闻淇烨面对面将他搂抱得更紧,俨然不愿离开娇妻寸步的新郎君,掐了把谢怀千挺翘的鼻尖,应得也很快:“为夫不慎染疾,今告假在床,千千万要寸步不离,助夫君治病。”
什么千千万万的。
谢怀千垂眸使劲忍笑,努力不破功:“夫君病了哪儿?妾身愚钝,不知如何帮呢。”
闻淇烨不语,二人对望,皆意犹未尽,不能再等哪怕一刻,很快将那唇接得糊涂一塌。闻淇烨且不问谢怀千不上朝是何打算,谢怀千也不问闻淇烨如何往外交代,二人各有办法,反正此时非要如此厮混,才能止住心中情愫。
更别说,两人歪打正着一拍即合,这事上,所求一样满。
中途换气时,谢怀千小脸靠近闻淇烨,忽然蛊惑道:“昨夜闻郎说我情难自已时冷眼以对,闻郎还以为自己遭了厌弃,果真吗?”
说罢,冰凉的吻部接近男人淡色的薄唇,取暖似的,于唇沿来回剐蹭,吸引闻淇烨所有视线,这才舐了下对方的唇,道:“怎么我都不记得了。”
哪是冷眼以对?分明是白眼以对。
看来都记得。
闻淇烨了然,昨日之事他筹谋得很全也很对。
上下,即尊卑之别,倘若他择上,如自己的意,便如不了谢怀千的意,不定会给闻氏招致怎样的祸患。此为短择。倘若他择下,便是顺了男人秉性。天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此事只发生一次。既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与谢怀千的来日方才也逃不开这万物之中。
既有长择,为何不选?
“如此这般,卑职只好身体力行,帮娘娘记得。”闻淇烨抚摸着蛇沁凉颀长的身,见谢怀千似想碰碰自个儿,眸色刹那转得晦暗低沉,攥着那支手缠到他颈上,不许谢怀千胡来。谢怀千并未推拒,长睫止不住颤动,枯荷又泌新泪。
闻郎尝到蜜味。
今儿是个稀奇日子,当朝摄政太后不见上朝,独由少帝李胤把控朝政。
李胤恰好饮下蛇酒前来,心口格外饱涨,容光焕发,看着朝班神色迥异的众人,胸中跃跃欲试之意几近要跳出来。
在文大伴的陪伴下,一切顺遂如意,正要挥手罢朝,忽然一身着绯色衣袍的塘使闯入金銮殿内,尚未通报便趋至丹陛前急跪,面红耳赤道:“臣云州塘使,奏报边情!”
李胤的唇唰地惊白,龙椅上搁置的手顷刻发麻透黄,他掐着自己掌心,强装镇定道:“何事?”塘使高声奏道:“北境西伐拓土,以致当地可扎尔族反扑,北境节节败退,云州危在旦夕!”
北境领土与云州毗邻,四年前附于大陈。
首领阿绰尔沁而立之年,素怀狼子野心,然其畏太后异常,年年来信问候,信上还都是正儿八经的汉人文字,曾有一回亲自赴过岁贡之宴,打那以后在太后面前恭顺如孙,只是再没来过,每岁使臣与朝贡不曾缺席,从未有逾矩举动。
前些日子求购精铁的风声,竟然打的是拓边的主意,岂料反尝一败。
云州就在北境脚下!
“文书与舆图在此,军情加急,请陛下决断!”塘使心中怀揣云州的妻儿老小,未曾发觉少帝的紧张,虔诚以双手呈递塘报,李胤接来,“马兵”“以万计”掠过眼底,头脑顿时一片空白,掌心渗汗不断,按理来说,他应……应当叫章笃严出来给他罗列奏对方略。
可章笃严威严冷厉的双眸凝视他,仿佛在寻他破绽,他不能露馅,不能露怯,更不能将权柄重新递回给太后朋党中人,塘使灰头土脸跪在大殿,拿手拭脸上汗,想着家中老少,吁着气重申道:“请陛下决断。”
李胤首先错开章笃严的视线,在章笃严主动出列之前唤道:“周大人、文大伴,你们以为如何?”
塘使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章笃严见状收回脚步,闻径真也不发一言。
谢怀千不在,这帮刺头果然老实不少,李胤心说,急中生智,便是没有谢怀千,他也能做这个主。
周立中闻言很快出列,却不吭声,先乜斜着眼瞧皇上身后的文莠。西南一事他元气大伤,什么好也没讨着,又损失一员大将,赔了夫人又折兵。文莠这死阉人的本事他也学会了,他不出声。太监得势,太监吭声。
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他身姿可并不伟岸。
李胤这会儿又心细如发,没有逼问,反过去看文大伴。文莠眉眼如烟,在被他看了良久后才言:“陛下可兵发云州,至于个中谋略,臣不敢擅断,天下之事全在陛下。”
“正是。”周立中朗声接道:“今时势疾风骤雨,正陛下满腹经纶展用之时,海不扬波,焉显陛下明断?伏惟圣裁!”
“放肆。”大热的天李胤如坠冰窖,在这要紧的关头,谢怀千不在,身边亲信宠臣居然与他割席?这是何意?不过是不愿担干系,平日拿好处不见他们如此推脱,哪回不是据理力争,又争又抢?
他白着唇看章笃严,危急时刻能帮得上忙的居然是敌手。
章笃严却避开他的眼神,李胤手心汗珠几乎能淌湿裤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他还该去找谢怀千?那他篡权后找谁?
在金銮殿招谢怀千的魂吗?
文莠见他脸色不好,才又道:“臣愚见,当兵发云州,再图谋后事,且将兵马粮草备好,进可攻,退可守。”周立中接道:“陛下勿信文公公一面之词,此事需下朝从长计议。”
这算是给了李胤台阶下,李胤宽慰些许,尚能宽宥文大伴,可周立中就怎么也看不顺眼了。
李胤沉下脸,将文书掷到地上,道:“下朝,此事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