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说到末尾,宋统脸红脖子粗,直站了起来,身边本来乐个不停的太监都立马变脸,合上了嘴,挂上了丧家之犬的落败相。
可谁不知道,文莠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脸?眼睛虚阖着,半白的头发扎在脑后,细长阴翳,不谙言笑,削瘦到刻薄的骨相使他兼备几分清简的文人雅态。
宋统见巴掌的火候差不多,是时候托出个枣了,于是又润笑道:“节流肯定不成,咱们一大家子不知几世同堂,香火兴旺子嗣无穷,那么多张嘴匀一匀,谁都活不成了!必是开源,门楣才得以长久。那便同往常一样,别分你我,各抒所有,一起把事儿拿下。”
这并非头一回,每次来九千岁府上,都要论财源广进之道。
叫他们来,不过是为了把财敛到他父子二人口袋中,哪有什么一家两家人之说。大太监都门儿清,然而这银子不得不给,计策也不得不献,他们士人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太监这行,更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按亲疏远近挨个论过,轮到最后一个大太监,露齿一笑,眼角松弛,门牙缺半截,乌黑焦黄,站起身道:“儿有一计,可保得诸位哥哥爹爹荣华富贵。”
此人二品大太监,巡风府掌班太监于春宏。
文莠总算抬眸拿正眼看人,宋统和他演木偶戏似的,帮腔道:“哦?便给诸位哥哥爹爹们道来。”
“儿还有一物献给爹爹们,以证此计。”于春宏媚笑着,碎布往宋统身边走,边走边从窄袖中徐徐掏出一封信,弓腰立侍宋统身侧,宋统笑着夸道:“还算懂事。”抖开那封信笺一看,狐疑地卯了于春宏一眼,往下越看越凝重,于春宏暗道不好,细声细气道:“爹爹勿怪,儿可不敢害谁,这信若早早地呈上去,也是大功一件,可咱家得糊口,且这里头……可是有生财之道。”
宋统闻言一顿,脸色转霁,眼尾含着笑睨了几眼于春宏,于春宏大松口气,低眉媚笑,对着宋统连连作揖,意在将这大功让给宋统。
宋统大喜,心里对他更是喜欢,将信递给文莠,朗笑着不忘替他美言一句:“干爹,这孩子的确孝顺,知道心疼家里人。这信啊,是北境求购精铁的密信。儿想,不若暗中取代那些叛国奸商,在劣铁上做些文章,与之交易,这样一来,既未叛朝廷,又能让咱们填饱肚子。”
在场宦官皆两股战战,遍体生寒。
北边属国求购精铁,这可是军国大事,在这里头谋财,胃口属实有些太大了。
文莠乜斜着细长的眼瞧了于春宏一会儿,喉间溢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若是行了此着,然今后若出了岔子,满堂俱是人证,兼有物证,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宋统与于春宏先后愣住,满堂寂静,于春宏面白如纸,率先撩袍匍匐到文、宋两人面前,双手伏倒在地,哐当将脑门磕在地上,怆然惨叫:“大爹爹饶命,大爹爹饶命啊!”
其他太监也呜咽着匍匐着爬到文莠身前,有样学样。
猝然之间,宛如杀鸡宰牛的菜市,宋统却也不跪,文莠单边挑眉望他,只见他的好干儿将信撕作几团,猛地咽到肚子里去了。
干噎发出倒嗓音,宋统红着眼睛咽下纸,苦口婆心道:“干爹,这物证啊,便没了。至于人证,您可说错了,咱们一大家子全都是自己人,哪有一家人说两家话的呢?咱们这些贱骨头决计不会背叛爹爹,你们说是不是?”
匍匐在地的太监们抬起淤青的额头,有的甚至见血,听见宋统为他们说话,纷纷哭天抢地道:“是啊,大爹爹!大爹爹饶命!”
宋统说着说着便声泪俱下,老胖子倚到干爹身上,闻见一股清苦的香,神魂颠倒,依恋地喊了好几声谢谢干爹,文莠高抬下颌,良久道:“这事得你盯着他们办。”
宋统喜出望外,哎了好几声,又直起身怒斥道:“大爹爹饶你们小命,还不快起来谢恩?”众人连忙谢恩。
文莠受了拜,又道:“银子,总归是多多益善。此事虽能成,却非细水长流之道,还是要广开言路,多和下边人商量,多些点子,抓住利害。”
与往常一般,众人得了大爹爹教诲后深有所获,用罢膳,到门口交银票给府上的掌事公公,孝敬大爹爹,再寒暄几句。
府上掌事公公王至乐呵呵地往指头蘸了口水将银票数上好几遍,余光忽然瞟见一个生面孔。这小白脸混在人群中,想就这么混迹出去,他眉心一跳,眼风略扫,几个小太监便替他出手揪住了那家伙。
王至威风凛然地迈步过去,拿手中散银票轻轻扇打在这年轻太监的脸上。
这小太监生得格外秀丽,骨肉贴在脸上,浓纤合度,一双柳叶眼姣好标致,若是这样的脸,之前不可能忘。只可能是新人,也许是借着色相行了些方便,爬了上来,手底下什么牛鬼蛇神没有?
但今儿,就是阎王爷想踏过这道门槛,也得给他留下买路财。
王至皮笑肉不笑道:“头一遭来,不明白规矩?过了这道门,再出去,要给我王至交银票。不会是装不知道,想逃票吧?”
小太监比他高不少,下意识避让他的眼神,王室手上拿银票抽打的力度更大,小太监不疼又不敢避让,只得生生受着他的讥诮:“千岁才剥了一个贱人的脸皮,掂量掂量你的小白脸和银子究竟哪个更值钱。”
小太监方才脸面还撑着好看,这会儿很明显一哆嗦,僵着手去掏裤兜,半天不见动静,王至扬了下颌,开怀道:“来帮这位公公搜搜身上的银票,今儿公公做东,一半孝敬干爹,剩下全犒劳咱们这些老实人。”
恰逢休沐,闻淇烨难得没出门,老实待在馆驿。
过了乍暖还寒时候,春色酣浓怡人,莺疏懒、燕忙得转,百花斗艳,杨花落尽,絮白美煞闲人。
家仆都高兴坏了,忙上忙下,好吃好喝伺候。
不然呢?小姐没了,忽然就要背井离乡匆忙赶路,除夕没过好,元宵不敢有着落,陪着长公子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鸟地方,字也不认识几个,除了偶尔自发去老爷府上找老熟人唠嗑,真是没劲透了。平时少爷总往外跑,也没什么活好干,给自己也不舍得弄一顿好吃的,好不容易逮着个公子在的时候,日头还那么好,直接当年给过了。
闻淇烨没留心下边人在忙活什么。自打上次元骞透露了夏真羲的家世与出身,他便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谱牒载有地方各大族之事,地方志亦有记录,大到世系渊源,小到各分支族谱,某某举作何官、嫁娶何人,这些书他闲暇时当话本阅览过,且他平素过目不忘,更别提民间口耳相传最多的便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笑话,总而言之,姓夏的氏族少,没落的更没听过。
他赴京把自己房中书几乎搬空,今儿还真就能查上一查,因此找了几个帮手,费大半天的功夫找书搬书晾书,速览一遍,压根没找见所谓七年前便没落的夏氏。
夏真羲要么有意撒谎骗了人,要么有人叫他撒谎骗人。
一晃已到正午时分,麻雀和黄莺咿咿呀呀,门口绿荫底下撺了好几个家仆,小爷们你推我搡地调笑,一口一个“你去”,比鸟还吵。
一旁穿针引线的嬷嬷见了丢下手中活计,嫌弃地翻了个白烟,将湿手往裤腿上一抹,一声“起开”把人统统扫开,腿脚利索走到门口,粗嗓捏得稍温和些,用乡音唤道:“大公子,午膳弄好了,到堂屋用吧?”
大公子将地方志按在案台,白皙洁净的修长指节下“徽州夏氏,覆灭于百年前”清晰可见,周身湛静峻整之气无形缭绕,风神风骨有如陈酿,经年累月后愈发夺目。合上书,唇角轻抬道:“就去。”
守株待兔多日,闻淇烨与传说的夏侍君阴差阳错会上了面。
与谢怀千约好今日下朝后晚些共进午膳,他从老地方出来,只在慈宁宫露面,也用不着元俐开道接应。
往外两步,见一竹青衣衫的年轻公子步量纤纤走在前面。宽袍罩住大部分身量,依稀可见他腰位高,腿确实长,此外也的确看不出再多底细。侧脸望去,雪白面纱覆于细长柳眼下,此人气质清丽,只论眉眼也丝毫无谄媚之意。
“夏公子。”闻淇烨喊,两步迈到夏真羲身后,夏真羲宛如聋了,依旧走自个的路,闻淇烨顿时明白元骞这个老好人为何不喜夏真羲。寻常人多少伸手不打笑脸人,夏真羲一视同仁,谁都不理,装都懒得装。
既然如此,也不必白费力气与之攀谈,一会儿自有一千种办法叫他开口。闻淇烨远远走在夏真羲身后,夏真羲前脚迈入抄经室,他后脚跟上。
夏真羲似乎一点也不好奇他是谁,也许他已经知晓,也许不好奇,进入内室,对谢怀千翩然行了个揖礼,兀自坐下,也不开口,纤指勾过茶夹去拨弄紫金砂壶内的茶浮沫。
午间阳光如注,抄经室内光影叠嶂,暖中透凉,谢怀千穿得再薄些,素衣坐于夏真羲对面,手执着竹简漫不经心地读着,似乎上边是谁作的诗,闻淇烨余光瞥见单字“燕”、“销”便知是首渴求双宿双飞的相思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