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片刻后,她掏出两条细细的红绳。
那红绳材质非凡,即便在冥界晦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念女手上的污泥丝毫不能沾染其上。她脸上满是肉痛与不舍,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将其中一条递向莲采儿,开口道:“还给你。”
莲采儿并未伸手去接,那两条红绳却似认主般,从念女手中飘起,悬浮至她面前。
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其中一条红绳上,隐约可见一列细小的字迹。字体忽而放大,漂浮于半空之中,清晰可辨:“西极段氏宗女,段卿欢。”
红鸾线。莲采儿心中了然。此物与凡人命格息息相关,生于冥冥,牵系姻缘喜事。抽离凡人的红鸾线,便等同斩断这人一世情缘福禧,此举与下界邪修剥夺他人命格,侵占他人气运的阴毒手段,如出一辙。
她的目光转向另一根红绳。那上面却光洁一片,并未题写任何姓名。
即便是段卿欢前一世的红鸾线,上面也应题写她前一世的名讳。没有名字,此事甚是蹊跷。
栖恨人高马大地站在莲采儿身后,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许久,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取过那根无名的红鸾线,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其一端系在自己腕间,另一端系上了莲采儿的手腕。
“你别乱动。”莲采儿话音刚落。
出人意料的是,红线在她腕上亮起一瞬微光,随即那光芒便迅速熄灭,红线自行松脱,飘落下来。
莲采儿:“??”
这是什么意思?
栖恨眼神微暗,手指轻巧一勾,接住了掉落的红线。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转而取过写着“段卿欢”名字的那根,依样画葫芦,再次系在两人手腕上。
这一次,红线是在栖恨腕间亮起一瞬,继而同样光芒湮灭,红线松落。
“落了?”
不是他们的红鸾线,当然会松落。
念女此刻已兴奋地爬上了碧落树新生的枝桠间,坐在上面晃荡着两条小腿,眉飞色舞地看着他们。
“今日要她开口说第四句话,怕是困难了。”栖恨望着树上的念女,淡淡道。
莲采儿诧异地挑眉,转头看向他,“你方才是在验证,我是不是段卿欢?”她语气笃定,道:“我不会是。”
她深知自身本质为何。痴魂,承载世间一切痴妄,其力量强大,足以撼天动地。太虚台洗涤杀戮戾气尚需数十上亿年光阴,若她这等存在曾入过凡人的轮回道,那轮回道绝无可能安然无恙,早该崩塌碎裂,化为齑粉。
至少,此刻绝不可能如此平静。
栖恨心中疑云愈发浓重。痴魂灵魂碎裂重聚,代价必然惨重至极。若段卿欢并非莲采儿下界历劫的一具分身,那她究竟会是谁?星盘中所预示的、莲采儿为此付出的“代价”,又究竟是什么?
他迅速掩盖住眼底翻涌的疑虑,忽然凑近莲采儿,语气一变,带上了几分委屈,旧事重提:“我们共睡一棺,同过十八绝尘路,患难与共,如今更是行了冥婚之仪,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不能背信弃义,抛弃我,另与他人纠缠不清。即便是多看一眼旁人,也不行!”
这又是说的什么浑话?莲采儿只觉得耳根有点烫,心下窘迫,只好故作忙碌。她转着拇指上那枚剔透的玉扳指,摘下来,又戴回去,眼神飘忽地望望重现生机的碧落树,又心不在焉地踢两脚地上的碎石子。
总之,就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她强自镇定地伸手,将两条红鸾线并拢,仔细地系在玉扳指上。手指灵活地缠绕数圈,再将线头从圈中穿过,打了个牢固的结。红绳金晕与白玉清光交相辉映,竟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栖恨低头,凝视着她纤细手指的动作,目光深邃。莲采儿感到葬魂钉垂下的流苏扫在脸颊,痒痒的,她抬手欲拨开。
就在这时,栖恨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廓,沉声追问,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听见了吗?”
莲采儿手下动作一顿,强忍着躲开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回答:“没听见。”
她才不会惯着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毛病。
耳畔那令人心乱的呼吸声忽然远离。栖恨竟真的退开,端端正正地站回了她身后,仿佛刚才那个逼近质问的人不是他。
莲采儿刚松一口气,抬眼皮便望见远处疾驰而来的身影。是那条地狱犬,目测比方才又肥硕了一圈,皮毛油光发亮,甚至隐隐长出了暗黑色的条纹,远远看去,如同一只矫健的黑虎。
然而下一刻,更令人惊异的景象出现。
那“地狱犬”在距离他们数十丈外猛地站立而起,身形在站立过程中节节暴涨,化作一名高达十二尺,虎头兽身的老虎!鬼阿门琥珀色的瞳孔在冥界幽光下泛着精芒,一条钢鞭似的虎尾在身后缓缓摆动。他几步纵跃,便轰然落在司冥司门前,地面为之微微一震。
一双琥珀色的兽瞳从漆黑的门柱后探出,精准地锁定了栖恨,声如洪钟,带着笑意:“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他抬起硕大的黑爪,肉垫张开,露出其中锋利的钩甲,似在打招呼。鬼阿门那双琥珀色的眼中,瞳孔收缩成一条竖线,打量着周遭。
鬼阿门,冥界大长老,原身竟是一只修炼得道的老虎!
“有意思。”莲采儿眸光微闪,心下暗道。这冥界,果然光怪陆离,非同凡响。
栖恨与鬼阿门相距甚远,却仍保持着风度,微笑颔首:“多年未见,长老近来可好?”
鬼阿门一双竖瞳收缩成极细的缝,四脚着地,几步便跃至二人跟前。他并不立刻回答,而是围着他们缓步转圈,硕大的虎头凑近,翕动着鼻翼,仔细嗅探着他们身上的气息,靠近莲采儿时,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躯壳,直视内里的灵魂。
鬼阿门耐人寻味地打量良久,才低沉地回道:“好。”
“经由十八绝尘路进入冥界,虽便捷,却极损生人阳寿。此法既是老鬼昔日告知殿下,如今殿下不惜代价而来,想必是遇到了极大的难事。”他嗅着莲采儿身上那与段卿欢一般无二,却又更深不可测的气息,心情似乎颇为愉悦,“不知,老鬼有何能为殿下效劳的?”
“仓促前来,确有一事,恳请长老相助。”栖恨掌中白光一闪,出现一枚小巧的白玉瓶,递向鬼阿门。“家妻母亲身中南斋圣女恶咒,身死之后,魂魄未能归于安宁,反被咒力牵引,远飘千里,与那施咒圣女的魂魄强行纠缠合一,不得分离安息。”
一只毛茸茸的虎掌接过了那枚白玉瓶。瓶子小巧玲珑,在他巨大的掌心中,宛如一粒米粟。鬼阿门将瓶子举到眼前,对着冥界昏蒙的天光,仔细观瞧里面那缕微弱欲散的魂魄,正是栖蝶双。
免得他再派鬼差去找了!
“咒力蚀魂,能撑到此刻尚未彻底消散,算她命大,亦或是执念太深。”鬼阿门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莲采儿身上,“殿下这位新妻,倒是新鲜得很。不过,老鬼怎觉得,她瞧着有几分面熟?”
栖恨笑容不变,从容应答:“妻乃人界西极段氏宗女,段卿欢。”
“段,卿,欢。”鬼阿门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仿佛要将这三个字牢牢钉进司冥司的尘土之中,他忽地了然笑道:“帝王血脉,得天独佑,福缘深厚。老鬼想必是在生死簿上见过她的名讳?”
然而眼前的“段卿欢”,冷静得非同寻常。面对他这只庞然老虎,自始至终,未见丝毫胆怯慌乱,那双眼眸深处更是有着睥睨万物的平静。
鬼阿门看着她,更像是透过这具鲜活的凡人身躯,看到了其内里那个更为古老,更为强大的存在。
不会错了。
“冥界每隔千年,便会诛杀一批穷凶极恶的囚徒。”
鬼阿门收回目光,琥珀竖瞳转向栖恨,说道:“今年恰逢其时。殿下可留在冥界暂住几日。届时,老鬼会设法,试一试能否分离这凡人体内纠缠的双魂。”
第21章 无名和尚幽冥火其一
二人暂住鬼阿门掌管的罗刹炼狱,话说是离得近,好随时了解分离魂魄的情况,实则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好看管。
“鬼阿门原身是罗刹族屋脊上的兽头,罗刹族经地藏王菩萨渡化后,他也化身成形,给自己取名‘鬼阿门’,曾掌冥界刑罚。”
栖恨浸泡凉水中,隔一扇屏风,同莲采儿缓缓道来鬼阿门的来历。
“地藏王菩萨渡化罗刹、夜叉两族时,解宙中只有上天玉京和人界,冥界尚处于混沌。鬼阿门于冥界,堪比人界开天辟地的盘古。传说他化身成形后,在那片混沌中修炼几十万年,几十万年后,修为高强的他意欲用强悍的法力,将其置身的那片混沌驱散,形成同人界那样的天与地。”
莲采儿倚靠在窗沿,耳朵在听他说话,心神却放在识海里的两只拌嘴的小鬼身上。
段许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摸黑解开哥哥段句章身上的捆仙索,噘嘴咕哝:“都跟你说吉墓鬼说的话,不可信!偏不信我!阿姊身边有法力高强的修士,他们可一句都没提,可恶!这是什么地方?”